北京的春天是個尷尬的季節。一方麵草長鶯飛,百花競放;一方麵沙塵滾滾,遮天蔽日。五一長假期又搞得全國上下處處人流洶湧,無處可逃。對我,最好的消遣便是獨自逛美術館後街的三聯書店。
外國文學架上,發現了英國作家 John Le Carre (中文譯作勒 . 卡雷)的 Karla 三部曲的中譯本。這讓我多少有些意外。其一是作為一個 Le Carre 的忠實粉絲,我一直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其二則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晚。
Le Carre 是英國人,本名 David John Cornwell ,畢業於英國著名的伊頓公學與牛津大學,曾在英國外交部任職,又說他期間其實是兼著 MI5 (英國安全部)的職務。在他任職期間, MI5 破獲了著名的劍橋五人組( Cambridge Five )。這五人都是三十年帶在學校被發展進親蘇組織,一直替蘇聯工作,直到六十年代被破獲。其中 Kim Philby 更是傳奇性地成功叛逃到了蘇聯。後被授予蘇維埃公民和蘇聯英雄稱號。而 Le Carre 本人的公務生涯恰恰被 Philby 的叛逃劃上了句號。也讓他徹底轉行,專心從事間諜小說的創作。 Karla 三部曲問世的七八十年代,既是蘇美冷戰的高峰,也是他創作生涯的巔峰。
Karla 三部曲是三部小說“ Tinker , Tailor , Soldier , and Spy ”, “ Honorable Schoolboy ” 和 “ Smiley’s People ”的總稱。這三部小說的共同主角都是 George Smiley ,一個謝頂,矮胖,身手笨拙而又無比失意的中年人。生活上,他沒有孩子,而他不忠的妻子 Anne , 一個風流而勢利的女演員正在和他鬧分居。工作上,他也沒有絲毫的春風得意。最近總部(小說裏稱作 Circus )內部出幾起重大行動失敗也攤在他的頭上,在新一輪的權利傾軋中被掃地出局。
三部曲的開篇是“ Tinker , Tailor , Soldier , and Spy ”, 故事的開始就是雨,鄉下寄宿學校雨中的操場,倫敦街頭雨中的街道。那種稀稀落落,下了停,停了又下的雨。走在街上的 Smiley 落魄而又委瑣,絲毫不引人注目。回到家的 Smiley 進門前先檢查自己門上做的記號,進門後馬上在一堆混亂中注意到門廊裏多了一把尚且幹燥的雨傘。這些一筆帶過的細節裏,顯示的是與他外表截然相反的老練與機敏。讓讀者的情緒為之一振。
說到西方間諜小說,我們頭腦中會立刻浮現 Jim Fleming 。 他的 007 James Bond 係列讓無數讀者傾倒。 Bond 帥氣,武功高強且有無窮無盡的女人緣。 而 Le Carre 小說恰恰相反,小說裏看不到刀光劍影,更難得見到武藝高強的特工一現身手,毋寧說那些現代化的間諜裝備與處處相伴的美女。讀者看到的隻是他們完成任務時的緊張恐懼,他們如何用身上的多本備用護照輾轉大半個地球從香港逃回英國,他們如何潛入總部檔案室去盜取一份機密檔案以方便秘密調查。又如何和各式各樣的人物打交道:情報掮客,流亡人士,街頭流鶯,地下組織與黑社會,敵方的特工。更多的,是如何像 Smiley 躲在一家簡陋的家庭旅館,麵對一扇沒有風景的窗戶,伴著高高摞起的絕密檔案,就著濃濃的黑咖啡,日以繼夜,剝繭抽絲,一點點篩尋出變節者的蹤跡;或是深夜躑躅在雨中倫敦,牛津,漢堡或是巴黎街頭,去搜尋探訪別人頭腦中陳年的秘密,還要每時每刻警覺地留神著身後。
Karla 是三部曲裏的另一個貫穿全場的角色,也是個幽靈般的人物。他是 KGB 諜報工作的靈魂,但除了 Smiley 講述過自己在印度監獄裏和 Karla 的一次不歡而散的見麵,外部的世界對他幾乎沒有了解。甚至這個很女性的代號也僅是他二戰諜報行動中的代號。即便神通廣大的總部,也不知道這個對手出身來曆婚姻家庭軍銜職務乃至真實的姓名。但這個影子般鬼魅的對手就像一隻隱身的蜘蛛,躲在暗處,用自己多年密布的蛛網把英國情報總部牢牢地掌控在手心,同時對自己內部的變節者冷酷無情。這個對手的可怖在於他似乎永遠機器般不受任何感情與人性的牽製,也永遠也不露給對手任何弱點與機會。對 Smiley 而言,這是個無比可怕的對手,雖然有無數的線索都會指向背後的 Karla ,可每次都在到達他之前戛然而止。
Le Carre 的語言極具特色,是那種輕飄飄的,跳動的隨性的敘述。如同一個老友在拉家常。東拉西扯,不習慣的讀者會覺得繽紛淩亂,沒有頭緒。但讀下去,你就會發現所有的線頭都在這些拉家常式的絮叨中顯露出來。 Le Carre 同時是個營造氣氛的高手。而他的敘述也極具張力。就像 George Smiley 這個人,他的外表遲鈍與頭腦敏捷,他的不善言辭與內心細膩,他對 Anne 的優柔寡斷與反間行動中的堅決果敢。越是不經意的烘托,卻越是讓人情緒緊張,越是不經意的描述,卻越讓人印象深刻。
這三部曲相對完整又互相關聯。
“ Tinker , Tailor , Soldier , and Spy ”是開篇,是集子裏好評最多的一部,也是我本人的最愛。講述的是 Smiley 如何通過總部在捷克和香港行動的失敗挖出了深藏在總部內部的 KGB 間諜 Gerald 。小說的名字來自 Smiley 的前任首長(文中稱 Control )。他在臨終前已經意識到內部出了叛徒,而且是在高層,於是開始對身邊人員的稽查。書的名字就來源於稽查過程裏內部給這幾個人的代號。隻可惜出師未捷身先去,
第二部“ Honorable Schoolboy ”講述的 Smiley 和他的人馬如何順藤摸瓜,通過被以前 Gerald 抹掉的線索找出 KGB 在香港洗錢的證據,又從香港追蹤到柬埔寨泰國緬甸,通過一條向尚在文革中的紅色中國販毒的線路,挖出 Karla 安插在中國大陸高層的 KGB 間諜。故事涉及越戰,香港黑幫,販毒,綁架,滅口與暗殺,還有女人。這部書大約是 Le Carre 試圖轉型的一次嚐試,而且我卻不是特別喜歡。書的線索太多,跳躍太急。對初讀 Le Carre 的人並不容易。
第三部“ Simley’s People ”還本清源,再次回到的經典的 Le Carre 路數上。故事開篇於一位被 Smiley 策反的前蘇聯將軍被暗殺曝屍倫敦街頭。已經退休的 Smiley 又臨危受命,緊跟一條又一條線索,輾轉巴黎,漢堡,波恩,終於用自己的智慧逐步理清了一個重大線索,直到將自己的宿敵 Karla 逼迫出局。
讀 Le Carre 的間諜小說的最大感覺,是相較於鐵幕兩邊的殊死諜報鬥爭,間諜這個詞反倒成了中性,沒有了任何道德上的褒貶,僅隻是個職業,和你我每天提包的上班族一樣,工作之餘,也有無窮無盡的其他煩惱。書中的 Smiley 一方麵要在黑暗的世界( dirty world )裏殫思竭慮,還要在現實生活中應對身邊的官場權力爭鬥,失敗的婚姻,微薄的薪資。還有身邊好友或親朋的冒犯。而 Le Carre 在書裏所宣揚的也是對鐵幕那一側深深的恐懼。“自由是有代價的”( Free World Is Not Free )。正是因為有像 Smiley 這樣的菁英才讓自由世界免於被吞並的厄運,可他們的工作並不為大眾與政客們所認同。從這層意義上說, Smiley 是這個時代孤獨的守護者。
Karla 係列是 Le Carre 小說中我非常喜歡的幾部經典。初識 Le Carre 還是十幾年前。先在 New Yorker 上看到關於他的評論,後來又在 Stanford 東亞圖書館看到“讀書”雜誌上馮亦代先生的關於他的“ Night Manager ”的書評。於是一直緊跟他的作品到今天。老先生也不負眾望,今天依舊作品不斷,但我本人還是更喜歡他的早期作品。這次回國,也把自己的三冊 Karla 係列帶了回來。成了沒有情緒時最好的替代讀物。
但每每讀起 Smiley 的故事,腦海裏總是一副蘇格蘭高地( Scottish Highland )荒原的畫麵。沒有樹木,也沒有青草,隻有起伏亂石上綠色的苔蘚,陰雲低垂,疾風,苦雨,沒有朋友,也沒有同伴,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天色將晚而目的地仍然遙遙無期,就隻能手握匕首,孤零零繼續在陰冷潮濕而慌寂的高原上跋涉前行,不時還要警惕背後可能襲來的野獸。
這樣的 Cloak and Dagger (鬥篷與匕首),大約是我對 Le Carre 筆下間諜世界最好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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