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你走後的第二個清明就在眼前了. 這一天, 真的很想象以前那樣, 好好陪陪你.
清晨, 當洗臉毛巾的溫氤在臉上彌漫開來時, 淚水就伴隨開了閘的回憶洶湧而出. 曾幾何時, 當我萬裏而歸, 一進家門, 你總會送上一杯熱茶, 還有一條這樣的熱毛巾 -- 這就是你, 我的父親. 微笑著: “女兒, 快, 熱毛巾很能解除疲勞…. “ , 一陣熱氣騰騰, 醒腦清香就立刻撲麵而來, 這是父親常常對我的”偏愛” -- 熱水中加入了幾滴花露香水. -- 這就是你, 留給我數不清, 忘不掉, 揮不去的父親的溫馨.
值此清明, 我拿甚麽來回報你, 我的父親? 此刻讓我拿上這條熱毛巾, 輕拂鏡中你慈祥的眼睛….
我沒有忘記你曾說過, “女兒, 你要少寫一些傷感的東西”. 可在你走後的這幾百個日日夜夜裏, 我做不到. 對你的思念, 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時候, 會象野草一樣瘋長, 會象利劍一樣穿心. 一年多來, 心和筆不由自主地就伸向浸透了哀殤的苦海. 思和念深深淺淺地跋涉一個又一個時光的驛站: 周年祭日, 中秋明月, 七巧壽辰, 除夕團圓, 碧柳清明, 接踵而至, 它們依次把對你的回憶串起來, 恐怕餘生再也無法剪斷.
這個清明, 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著自己記住你的話. 父親, 我想要讓你放心, 不再掛記. 我知道你會象生前那樣, 不肯讓我給你寄錢, 不在意我為你焚香, 所以, 我想好好地陪陪你, 象兩年前的那一天, 我們再一起手挽著手, 漫步到江南的橋頭公園, 去那修竹臨風的幽徑小亭, 去聽你唱大雪飄的京劇…….
這一天淩晨, 和往常剛回國探親時一樣, 由於時差關係, 早早就醒了, 隻見父親房中透出了一線壓得低低的台燈燈光, 披衣悄悄走近, 隻見你在書桌旁量著血壓. 看到我進來, 好開心: 女兒, 你就醒了麽? 我們兩個出去好不好? 免得吵醒了大家. “好”. 我點頭和父親佹秘地交換了眼神. “ 嗬嗬, 我的女兒, 你總是和爸爸靈犀相通.” 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 洗漱完畢, 父親換上了一件新買的銀灰色的襯衣, 他的領口永遠是熨貼挺立. 我暗暗發現並偷笑, 每次父親打算和我出門, 大多會穿上”好看”一些的衣服. 臉上透著快樂和神采飛揚. 然後, 我們挽著手, 走向薄霧之中的晨曦.
靜謐的大街小道, 兩旁是高聳的法國梧桐. 遠處依稀有幾個去趕早市的挑著擔子的菜農. 漸漸地, 路旁開始熱鬧起來, 炸油餅油條的, 買豆漿的, 大蒸籠中豆沙包, 小籠包, 各色米粉, 粥麵, 點心攤一個緊接這一個. 父親問我, 想吃哪個? 想一想, 現在還太早, 也不餓, 還是先去公園吧. 因為心中老掂記父親告訴我的那句話: 今天要帶我去他常去的一個叫"室外書齋"的秘密地方.
一會兒公園的門口就到了. 這個公園依傍著一條小河, 緊靠著一坐小橋. 稱為江南橋頭公園 , 名字簡單直率, 樸實無華, 大概是因為公園外的一條街全是賣菜賣雜物和早點的小攤小販. 一進公園, 迎麵屹立著一個不鏽鋼雕塑. 很有時代氣息的現代化造型, 名為: 時光穿越. (大概是這個意思) . 公園分兩大部份, 一邊是大型露天水上娛樂中心; 有很大的露天遊泳池. 高台下聯接一個旋轉衝浪管道. 泳池一邊是給孩子們玩耍的平坦漸進的”仿人工沙灘”. 另一邊則是為老人們健身娛樂晨練唱戲而建的. 父母親常來唱歌的京劇社就在這裏.
欣賞完雕塑, 沿著小卵石拚成的宛蜒小徑走進園子, (這些小卵石據說有按摩足底的功效.) 到處花草茂盛, 幾處樓台亭閣. 別有洞天, 轉眼就來到了一片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修竹林邊.
竹林掩映的深處, 是一片幽靜的小天地, 一個古典式的小石桌, 配上四個腰鼓石凳. 三麵竹葉環繞, 一方欄杆麵朝小河. 河中的流水很淺, 但還是在不屈不饒地流向遠方. 父親笑說: 這就是他的室外書齋了.
剛想要在石凳上坐下, “等等” , 隻見父親從石桌下某一地方取出了一些東西, 一塊抹布, 還有幾本雜誌書刊和報紙. 先幫我打掃了桌椅板凳, 我欲搶來, 他卻偏要盡地主之誼. 稍後, 我就開始看起他收藏的東西起來. 父親看我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完的, 就說” 你先在這裏看著, 我去給你買些早點來.” , 我抬頭一笑, 看著他的身影瞬間即消逝在竹林那邊.
一會過後, 父親就拿著大大小小幾個朔料袋回來了, 打開來滿滿一桌真豐盛: 插著吸管的甜豆漿, 油條, 蔥油餅 -- 他的最愛; 小籠肉包, 一紙碗米粉, 等等. 我們就一邊吃早餐一邊讀書看報. 忽然, 聽見竹林有悉嗦的聲音, 有人來了.
隨著爽朗的笑聲和招呼聲, 原來是父親的好朋友光臨. 我趕緊起身相迎. 父親掩不住心花怒放地將我介紹給他的朋友. “我女兒回來了, 帶她來參觀我的日常活動, 等下京劇社開門了再見啊”. 他們閑聊了幾句, 這位老先生恐怕打擾了我們, 就劃著太極拳從竹林中隱去了.
父親已告訴過我, 園中的京劇社是星期二, 四, 六開放. 今天按計劃是安排了父親的戲: 唱林衝的”大雪飄”. 所以我滿心盼望著聽他的演唱. 非常遺憾的是, 那天沒有帶上電腦去把演唱錄下來.
九點快到了, 我們穿過竹林, 來到了京劇社. 幾個琴師和鼓手已在那裏調音了. 那架式看起來相當專業. 票友們都陸續到了. 經介紹, 有幾位還曾是京劇團的呢. 前麵是幾段梅派的貴妃醉酒, 荀派的紅娘等. 都唱得很好. 下一個, 輪到父親上場了.
京胡鑼鼓聲起, 一段反二黃散板的悠揚過門一下把我帶到了一個風雪連天，朔風陣陣, 荒村沽酒，背井離鄉，別親千裏的境地, 隻聽見父親用他那高昂似洪鍾, 低沉如流水的動人音色唱道:
大雪飄撲人麵，朔風陣陣透骨寒。
彤雲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碉殘。
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
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裏音書斷，
關山阻隔兩心懸。
這一段戲唱詞非常優美, 旋律深沉流暢, 父親唱得是字字珠磯, 句句飄逸, 把林衝這個曾經風華正茂, 春風得意的英雄, 轉而在人生中經曆坎坷磨難, 空懷壯烈, 麵對風雨肆虐的蒼桑感慨表達的很到位. 我被深深的打動了, 因為和父親經曆過的幾十年, 使我懂得, 那字那句從父親心中唱出的另一番含義.
當年他離妻別子, 為了學業和事業, 飄泊在萬裏之外, 後來滿腔熱情的回國工作, 把自己的青春, 知識和才華貢獻給祖國. 把一生的真情關愛毫無保留地付給了他的妻兒和家庭. 他一路經曆文革和各種各樣的坎坷. 仍然是兢兢業業, 無怨無悔, 兩袖清風, 淡泊名利, 從來都不屑為升遷而在官場奉承和周旋. 他為人坦蕩, 愛好廣泛, 學識淵博. 對我來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講什麽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雪刃未除奸，歎英雄生死離別遭危難。滿懷激忿問蒼天，問蒼天萬裏關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
缺月兒何時再團圓, 缺月兒…. 父親, 當你唱到這裏時, 你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想到了很多, 你曾鼓勵我出國深造和工作. 隨著逐漸年邁, 我們聚少離多, 你從來都是為我們著想, 報喜不報憂. 你把自己晚年的離愁, 寂寞, 無奈, 總是深藏心中, 偶爾寫在詩裏:
夢境深深深幾許 , 風鈴擊碎驚魂處 .
悠悠思緒何時休 , 長夜怎耐窗敲雨 .
凋零疏葉金風細 , 茂密修篁雪下枯 .
難剪離愁千萬縷 , 不如天涯長隨去 .
不如天涯長隨去 . ….. 當我們得知你想再次來美小住時, 是多麽地高興. 我夢想著陪你散步, 計劃著安排你去健身, 去你向往的地方旅遊. 沒有想到的是, 你會突然匆忙地離我們而去.
父親, 請原晾, 寫著寫著又滿麵淚流. 父親, 今生今世, 是我對你盡孝不夠. 但我會永遠記著你對我的教導和期望. 永遠緬懷你對我付出的關愛. 這篇清明的回憶, 願你讀著它, 在天上又一次微笑著說:" 嗬! 我們父女總是靈犀相通 ! ”.
夢江南 於2012年四月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