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城的文化長廊上人來人去的,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二姨媽。
姨媽是家裏第二個丫頭,底下還有約麽十幾個弟弟妹妹,從小在家可謂飛揚跋扈,說一不二,洗腳水都讓妹妹給端。年輕的時候那更是風華正茂,參軍在部隊文藝團滴幹活,是個數一數二的美人胚子,那可是個香餑餑,高銜的將官們都看著眼紅。據說有個軍官人很不錯,對姨媽也無微不至,後來甚至馬上就要領結婚證了。乖乖,那時候嫁個軍人,別說是個大官,就是個列兵也光榮。然而,就在那當口,爺爺是資本家的曆史不徑而走(不然也養不起那一大幫孩子),著實震動不小。其實那軍官並沒如何,倒是姨媽從此變了卦,居然寧死不嫁了。姨媽是個快人快語,說一不二的人,就這樣錯過了這段緣份。直到如今,其他的姨媽伯父一提到舊話總不免涉及此事,說得二姨媽蹦不出一個字來。
後來二姨媽轉業後嫁了現在的姨父,兩人都在一個小地方的初中教書。姨媽雖然文化水平並不高,但從文藝團來,自然教的也是語文。我從來沒機會去聽她的課,隻知道她和姨父都是常年的全國優秀教師。可姨媽有個和常人很不同的習慣,就是不論到哪裏,什麽場合,都會準備一首詩,一本正經的令所有人震驚危坐。我因為和她接觸機會特別少,所以原本不熟悉有這麽一茬,第一次正式觀摩的時候已是長大成人之後的事了。
那次是爺爺過世,好家夥,一大家人聚齊老家,算來幾十號人我竟認不得幾個。四川的鄉下擺的是寬方桌,大條凳,一個靈堂拉通了從門口到靈位足足三十來米,一屋子人全在打麻將,吆喝,吃大塊雞腿,喝大碗白酒,簡直熱鬧非凡,哪裏像喪事,簡直是娶媳婦。除了門口那幾條癟癟的白色吊布晃在冬日的寒風中還有那麽些淒涼之情。眼看時間快到出殯當口,也沒見一個人起身。二姨媽有些搖晃著站起來(她腿不太好),抓把卷紙一抹嘴上的油便大聲道:“親愛的同學們,親愛的同誌們,遠道而來的朋友們,時間到廖,大家起立!”
由於我沒經驗,一下閃了耳背,忍不住笑出來,就差沒喊“老師好”了。不過這也管用,所有人說停就停,嘩啦嘩啦推開凳子,都走向靈位前,依次按長幼老少排好。待整好隊,二姨媽掏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的,也不說什麽“轉貼”、“原創”的,張口就朗誦起來。講的什麽我大部分都記不住了,旁邊的表妹藏在我背後一個勁地笑的哆嗦,害得我使勁白了她幾眼。但說也奇怪,等二姨媽念完了,安靜下來,從排頭年級最大的那頭傳出了嗚咽聲,然後越來越大,像多米諾骨牌,一下子推了過來。我有時總覺著自己沒心沒肺,自然是哭不出來,可我那也算是剛大學畢業了的表妹(就是那個笑哆嗦了的)卻嚎啕起來,立馬震驚了四野,搞得所有人都去安慰了她,寶貝的不得了。
回過頭來說那悼詩,其中有幾句的大意我還記得。說得是日前給爺爺選墓地時發現那寶地的枯土之下居然是五彩石藏身之所,可謂吉人天相,爺爺定能入土為安了。可能因為我一向以scientist自命不凡,不信鬼邪,所以好奇心大增,就一直惦記著這事,出殯時一定得瞧個仔細。話說那日眾人周折了幾裏山路,二姨媽一直捧著爺爺的骨灰哼哧哼哧的。我看她辛苦,便問是否需要我幫忙,她卻一臉不樂意,隻好作罷。來到墓前,一幹人等開始準備挖地開墳,鬧哄哄的,還夾著二姨媽那一個勁的嘮叨,說要小心,別碰壞了那些五彩石。我本熱的心煩,呆在一邊看老鄉家的兩頭豬打架,突聞二姨媽叫道:“看那!五彩石,爺爺的五彩石!”我立馬滿懷激情的轉睛望去,結果一股寒氣從頭頂直瀉到腳跟,入地起碼三尺。原來是幾塊略微泛黃,帶鏽色的硬土塊,連石頭都算不上,估計不是五百年前的鄉下狗屎的沉積物,就是沒法大力開采的貧鐵礦。大家都傻了眼,停下不挖了。二姨媽倒以為大家是為了小心,她抱著爺爺的骨灰,鑽進人群,小心扒開那幾塊硬土,一並撿了回來,與骨灰盒放在一起,這才回頭喝道:“繼續挖!別閑著”。於是大家又忙乎起來,我隻看見一旁的大伯父噙著淚花。
打這以後,我就特別喜歡聽見二姨媽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些誇張好逗的事情。據說有一次在大街上,二姨媽看見一個陌生小夥子,上去就說:“嗨,我親愛的小朋友,你的衣領沒翻出來”然後不由分說伸手就去幫忙,小夥子嚇了一跳,估計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碰上這邪門的事。但見這位大媽熱情的出類拔萃,實在真摯難卻,竟也索性不阻擋,尷尬的在大馬路上被修整了邊幅。我後來問姨媽後來還見過那小夥嗎,她說:“我們現在是好朋友!”然後隨口念了首最近的原創新詩。因為不敢當麵爆笑出來,我轉身說要上廁所溜了出去。
還有一次全家自費出去旅遊,路上碰上車子拋錨,當地又是少數民族區,言語不大通,也不著旅店。沒辦法,就跑到附近老鄉家借宿。這年頭,大家警惕性超高,人家老鄉見我們這一大幫,說得普通話比他們的民族語言可要土的掉渣的多,一白臉,沒答應。我們這回又傻了眼,賴在門外壩子裏沒主意。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搬了個凳子出來,自個兒坐下便翻起起了課本。二姨媽一見,便上去和小姑娘說開來。很快,她們倆一塊朗誦起來,是那篇“閃閃紅星”。小姑娘發音還不是很準,二姨媽就幫著糾正。人們都說兩個女人一紮堆就驚天動地的,果不其然,主人家聽見也跑出來看,然後又跑進去搬了好些凳子出來,請大家坐下了。其實二姨媽那是一口典型的椒鹽普通話,卻是愣愣打動了主人的心。
最近一次聽說二姨媽念詩是在醫院裏,她得了淋巴瘤,要做化療,因此沒了頭發,也發起胖來,做化療的半邊手臂腫得如長條的南瓜。聽醫院的護士說她基本上每天一首,速度之快,靈感之多,令人咂舌。每天護士換完藥就把這些剛畢業的丫頭們和同病房的“親愛的朋友們”招呼到一起聽她朗誦,每次都弄得大家狂笑不止。後來,據二姨媽說有個小護士也挺愛文藝,到現在還和她有書信來往。但我猜那省會大醫院的小護士可也不一定是初中生吧。
也許是老天有眼,那腫瘤專家醫生說過不了來年的二姨媽硬是挺了過來,還出了院,現在退休在家,有了個鬧心的獨生孫女,開始和她玩跳棋了。
網絡親人——思念我的二姨媽
所有跟帖:
• 頂thinkmyself 的好文. 親切, 幽默, 自然. -開心豆豆- ♀ (0 bytes) () 04/15/2007 postreply 19:51:59
• 豆豆開心就好,謝謝。 -thinkmyself- ♂ (0 bytes) () 04/15/2007 postreply 21:48:06
• 爺爺是資本家,關姨媽什麽事? -鼻子紅了- ♂ (30 bytes) () 04/18/2007 postreply 16:30:27
• 族係關係有點亂.可能人家家鄉就那麽叫!下次寫寫二姨夫吧! -老楊- ♂ (0 bytes) () 04/23/2007 postreply 08:55:13
• 嗬嗬,謝謝指正,即興寫得,沒注意,博客上已更新。 -thinkmyself- ♂ (0 bytes) () 04/27/2007 postreply 00: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