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讀唐詩,自然就知道孟浩然。我很愛他那首《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短短八句,把一次老友相邀的小飲,從備肴,相邀,赴約,聚談,到分手寫得這麽脈絡分明,有情有景,而且走筆如雲,行章若水,無一點痕跡,一點做作,以致使人讀後都忘記這是詩了。
最近讀了聞一多先生的《唐詩雜論》,中有一篇專談孟浩然。才知道孟浩然詩美,人也生得清俊。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風儀落落”“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在這兒,詩和人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孟浩然不但詩淡泊,為人也淡泊,一生歸隱山水,不鶩功名。古代的隱者,大多是求功名不得,隱入名山,待價而沽。一但有機會,又重新複出。孟浩然早年詩中雖然也有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的句子,後來終於一心歸隱,即使屢屢有人給他機會,他都婉拒了。
唐代大詩人杜甫,崇拜李白,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那首詩為證。但李白似不特別把杜甫放眼裏,他有首戲贈杜甫的詩:“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對這位詩聖的苦吟,還是有點調侃之意的。李白真正追崇的卻是孟浩然,且看他贈孟浩然這首詩: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還有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一片癡情,也是付給孟浩然的。
我想,李白佩服孟浩然,恐怕主要還是因為孟浩然那看破功名的胸懷。李白雖然也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那畢竟有點借酒發狂的意思,正常時他還是一心想做官的。但看《古文觀止》中李白那篇《與韓荊州書》就可知李白求官之切。為了求韓推薦從而可“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李白對韓的恭維也已經到了肉麻的地步了。然而同是這位韓大人,曾約孟浩然一同進京。孟卻沒把這當回事,隻一心喝酒,遲不赴約。韓公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氣得拂袖而去。相比之下,怎能不讓大詩仙李白高山仰止呢。
李白崇拜孟浩然,說明他走動於權門之間,心裏還是很矛盾的。 所以夢遊天姥後,幡然悔悟,要放白鹿,入名山,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感慨和呼喊。
然而孟浩然流暢清淡的詩風,還是有人不喜歡的。蘇東坡就說過孟浩然“韻高而才短”。對此,聞一多先生倒是為孟浩然作了反擊,他說: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是才太多!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聞一多說東坡的毛病是才太多呢?最近讀到清人袁枚論東坡的話,他說:“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於天分高,學力淺也”。這大概就是聞一多話的詮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