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FaHai
北京的這份兒豁朗,從容真是讓人依戀。在這個居然還有書店的城市,自然花了兩天逛書店。東四附近的三聯書店和商務印書館書店涵芬樓都依然寬大,那些成套的冷僻著述嚴整的列著,全然無視當下的時尚熱點,森森然大家景象。隨手翻出一本元曲集子一打開”。。。閑來幾句漁樵話,困來一枕葫蘆架,您省的也麽哥,您省的也麽哥,煞強如風波千丈擔驚怕。”幾百年前的北京話洞穿時空,撲麵而來,心頭不禁一熱。店裏人不多,一位老店員,一頭白發,瞥見我放在地下的籃子裏一本論古代美術的書,過來說,”其實李澤厚先生旁邊這本哲學書不錯,李先生一向不願意人家稱他為美學家的,雖然他這方麵名氣確實大些。”這番見識由不得我多看這老者一眼。盡管佩服李先生的學問,柰何心中已有了意向,沒有買。出門時年輕店員說書多,塑料袋盛不住,要用繩子捆。我素不喜歡捆書,正想說什麽,那老者過來,吩咐幾句,兩個年輕人束手恭立,然後到後麵拿出一個很漂亮的亞麻布提袋,印著商務的名號,裝好遞到我手裏,送到門口。這份兒謙和周到讓手裏的書都多生出一分光彩。
學藝術理論時,知道一個概念叫”期待視野”,是說當讀者讀一部文學作品,或觀眾審視一件藝術品,他們並不是無條件的,大腦空白的去讀去看。他們實際上是由過往閱讀,審美經驗構成的思維定向指導,帶著一定的預期去讀和欣賞。如果作品過於陳腐,了無新意,則雖然可懂卻不合期望因而不可讀,如果作品過於超前或陌生,則逸出讀者視野之外,成為不可理解,期待同樣落空。因此一個閱讀,審美活動的發生,實在是一個期待和一個被期待的因緣際會。
這個道理用到買書上似乎也成立,回到美國來碰到一個想法,忽然覺得要是手邊有李先生那本書正可以翻翻看,然而當時沒有那個期待,緣分自然也就錯過了。
人的一生如何就有了許多的機緣?又為什麽錯過無數其它機緣?這些看似不可思議的事其實並不偶然。它就是建立在我們的期待之上。上麵說的期待視野是源自索緒爾和海德格爾的哲學現象學學說。海先生說,人內心一個自我,外麵是無盡的可能性,之間的聯係就是人的觀察,由於人的視野比起外麵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所以我們就如以管窺天,日複一日,慢慢的通過這個視野編織我們理解的世界,和自身在其中的位置。這視野的移動不是一個被動,無意識的隨機過程。我們從來都是搜索對我們大腦已經編織理解的世界而言有意義的事而對無意義的事熟視無睹。比如一個嬰兒出生,萬丈紅塵中一片噪雜,他能迅速辨別的,想聽到的隻有母親的心跳聲,別的一切毫無意義。從這裏出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個世界誕生了。
常常想如此一步步構成的個人世界是多麽獨一無二,從本質上講個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溝通,語言能夠達至的不過是些約定俗成的淺顯契約罷了。正因為個人世界之交流於塵世不可得,所以一旦交流了便是天堂。這大概就是大型體育比賽,搖滾音樂會,宗教,革命,和戰爭的魅力所在。那種千萬人一瞬間的共通,非言語可形容,非教化可達至,非種族,文化,階級可分隔。雖然遠如巴比倫人修通天塔,近如共產革命,人類的共通不能持久,結果也差強人意,但是為孤獨驅使的人類隔不久總要再來一次。
離開沸騰的北京,回到安靜的家,院子一派荒廢,爬藤掩埋了石徑,兔子從瘋長的灌木叢中跑出,魚兒躍出水麵迎接久違的魚食。那些破空停雲的大樹,晨光中依然風華鬱鬱。把新買來的書分門別類放到書架上,好象與原來的書一一見麵介紹了。架上最早的幾本書,年深日久。多年前離開中國時帶來的,那時階級鬥爭正酣。走前所有國家給予的東西都要上交。房子交了,家裏的一切自然也失了棲身之所,俱散與家人朋友,頗有淨身出戶的意味。倒也無怨悔,深知以我們民族的習俗,對跑到長城外麵去的人,本可以先施了宮刑再轟出去了事。如此全身而退,已是恩德。然而書是帶不動的,知道可能再見不到,隻能撿緊要的文字,章節撕下帶走。那些平時珍愛,舍不得一皺一折的書,一本本五馬裂之,施以極刑。心力交瘁的兩日之後,麵對遍地狼藉的書的屍骸,方知道前緣終於了斷。那幸存的幾本,如同大滅絕後的殘存物種,當年頗惶惶然了一陣,如今正襟危坐,似乎已經成精了。
生活就是這樣被斬斷又被接上,這次臨離開北京時同一批朋友來餞行,幾十年時間過了又好象沒過,隻是鬢上白發可見,菜單上價錢多出兩個零。可誰會在意這些事,白發又不是我們要它長的,賬單總會有人報銷。於是天南海北,聊齋誌異中,故事又轉回到我和郭師傅的另一段經曆;
那是一個春天的黃昏,天還短,我記得停電了,店裏有些暗。進來三個老頭兒,很寒酸,而且膽怯的樣子,說請看看這個,掏出一塊大半個手掌大小的東西遞給師傅,他戴上花鏡到窗前看了一會,轉過身來遞給我說你看看。學了不到一年,知道鑒定的功力難在瓷器上。珠寶玉器其實簡單的多,水晶會折射紅光,珍珠除了養珠和自然珠有時難辨,仿的重量,光澤,溫涼都不同,瑪瑙仿很難不出小氣泡,玉,翡翠,雞血仿很難,小的不值,大的一望便知。所以真假不是問題,真東西的成色有些講究罷了。接過那個物件,屋裏暗,隻覺得圓潤,恰好一握大小,來到窗前打開手掌,原來是一個翡翠鼻煙壺!從口到底,如同初夏的樹葉,蔭蔭的濃綠,竟沒有一絲白底,隻有一兩處食指指甲大小綠轉深了些。上麵微微的一些土蝕痕跡,想是數十,上百年不見天日了。這樣的綠,在翡翠上就是八成到九成的成色,在手鐲上有半寸長的一段,即是鍾鳴鼎食之家,也足以傳世了。正感歎著,翻過來一看,就驚呆了,原來那一片濃綠雨夜芭蕉一般從煙壺的兩肩包卷過來,在這一麵卻如同寒冰迎上了烈日,立即化作了江南三月的湖水,匯集中央兩寸長一寸多寬的一汪,淵然幽碧,豐沛青盈,這樣極品的成色,隻在故宮漱芳閣一個般指上米豆大小的驚鴻一瞥。師傅所言竟是不虛,世上真有如此珍寶,一時凜然,手不覺握的緊了。
交還給師傅,看他臉色,卻不見任何形容,隻是手裏緊緊攥著煙壺盯住來人。三個老兒中兩個口呐,退出半步藏在後麵,上前的這位穿一件皂色棉襖,補丁較後兩位少些。天氣已暖,從敞開的棉襖看就是光板兒穿著,領口,前襟油光蹭亮,腰上紮一條藍布繩子。”十塊”,師傅出價了。我驚了,就算那時十塊大概相當現在一千塊的感覺,可是這樣的寶物,給幾百元也無足萬一,難道天太暗師傅沒看出來?我使勁兒盯著他,當著賣主兒當然不能誇東西好,我想給他個眼色。然而師傅絕然不看我一眼。三個來人大失所望,互相看了看說那我們不賣。師傅問哪裏尋的?老農說春耕翻地時撿到的,也不討價,盡管極不情願,東西也隻能還給人家。三個人一走出門,我急急的問師傅為什麽隻給十塊,平時一個普普通通玉鐲也給三五十塊。他說這種混混兒價一給高,就炸了,再也不會賣。再說土裏撿的難道不該上交國家?我說那您就稍稍多給點兒,那是寶啊,就是師伯打碎的那隻還魂兒過來,也比不了這個呀。師傅眼睛朝天轉了轉,仿佛從討價還價的狀態中回到了翡翠上,半天出了一口氣,說,真是好東西啊!先看背麵我就覺出正麵一定有東西。你小子為什麽不早說?我說您就繃著不瞧我唄。師傅就嘿嘿地樂了,咧著嘴老孩子是的。然後悶坐了一會兒,站起來頓頓腳唉了一聲,說”我好悔啊”。
吃了晚飯回來,天近暮了,街燈初上,蒼茫中隻見那三位老農又在店門外轉悠,饑寒中人影都佝僂下去。進來趕緊跟師傅說,站了一天的他精神一振,正問我時,那三人又進來了。為首的說老哥您再看看,好歹讓我們哥兒幾個能吃上一頓兒,又掏出那煙壺,意態已不似初次珍重。店裏已來了電,明晃晃的日光燈下煙壺泛著青藍,晶瑩的似乎透出靈氣。”看你們辛苦一趟,也不容易”師傅泰然的說”那就十五吧”。這次輪到我暗暗跺腳了,又不敢讓師傅看出,隻是心裏叫苦,國家就缺這幾塊錢嗎,何必如此計較。不料幾個老農千恩萬謝拿了錢奔出門去。那時餐館裏少有2塊錢以上的菜,這些錢尚可買得一夜的酒足飯飽。
師傅和我回過神兒來,也無語,也無笑。那個煙壺飽滿端莊的立在桌子上,穿過地下的百年黑暗歲月,帶來前朝的平山遠水,錦堂風月。斯年何年,斯日何日,我們一老一小都忘記了。
過了幾天講給一個同學聽,他說你在門外時為什麽不自己給他們20塊錢把那煙壺買下來?是啊,居然就沒有想到擁有它。而且以後也從未想到擁有。
這隻能怪我從來沒有那個視野吧,所以雖經寶山也隻能空手而回。不過驟得重物,對沒有準備的心靈一定是很大的負擔和扭曲。老子說”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就是說過於貴重的東西會使人做出很荒唐的事。師伯的悲劇總不能一代代重演吧。視野本源上是一個天文學,光學詞匯,它的意義其實是指可視區域的局限性。在我們人生的探索中,麵對無盡的可能性,我們從來是三千弱水,隻飲一瓢,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是隻見所欲見,聞所欲聞。這個‘欲’就是意向,它建立在以前的視野組成的認知世界上,年積月累,成就一個人的修為,從而漸漸建立自己的認知世界同時建立自身。
我們所說的緣分,就是對一個事物深入認識,期待後與之建立起的一種恒久的關係。緣分取決於我們那一時刻的視野,而視野實在是修為的結果。因此當我們真正碰到一個緣分,它決非偶然,因為我們為之已經修為準備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