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懷念鄭奶奶

來源: dudaan 2007-04-04 23:02:0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38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dudaan ] 在 2007-04-05 08:36:43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清明懷念鄭奶奶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鄭奶奶去世已經二十年了。
鄭奶奶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女性,生於19世紀末。她中等身材,微胖,單眼皮,塌鼻梁。裹過幾天腳,但後來又放開了,所以不是典型的小腳女人。她本姓劉,出身貧苦。她從未給我講過自己兒時的故事,唯一的例外是義和團。她說曾經親眼目睹義和團口念咒語,教堂一下子就著火了。還有一位身穿白衣的人,自稱趙子龍附體,能跳上幾丈的高牆。後來,她嫁到了吃皇糧的旗人家,隨夫姓鄭。鄭爺爺我大概隻見過一次,印象中的他眼窩內陷,鼻子很高,像是維吾爾族的樣子。說起鄭爺爺年輕時的故事,鄭奶奶總是神采奕奕,說他能拉上百斤的硬弓,善於騎射,參加了“打庫倫”(鄭奶奶總是把這個“倫”字念第三聲)的戰役。據我父親說,庫倫就是現在外蒙的烏蘭巴托。清朝末年是否有這樣一次戰役?我從來沒有考證過,但是鄭奶奶是絕對不會懷疑的,因為鄭爺爺的一隻耳朵在這次戰役中被凍掉了。我現在還記得鄭奶奶繪聲繪色地說,庫倫那地方八月就下雪,撒出的尿一下子就凍成冰棍兒,耳朵輕輕一碰就掉。這讓我對北國一直懷有恐懼感。

鄭奶奶和我們家的淵源是從她給我父親作奶媽開始的。我們家原來家境貧寒,後來我爺爺被招到了北洋水師學堂(可能是預備班)學習,那時候有錢人家的子弟都送去讀私塾,沒有人願意上這種新型學校,當海軍。而這種學校為了吸引學生,不但不需要交學費,反而會發一些零用錢。後來中國海軍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灰飛煙滅,學生沒事做了,就利用學到的西方科學知識,做起了土木建築方麵的技術員、工程師,陰差陽錯地變成了有錢人。最後在國民政府裏做僉事,據說相當於處長。我父親這一代有九個孩子,他排行老六。奶奶生父親時奶水不足,就請鄭奶奶來做奶媽。後來一直在我們家幫忙,直到抗戰爆發,沒有隨我們家去重慶,而是留在了北京。

我曾問過鄭奶奶對日本統治時期她是怎樣生活的,她隻是表現出對日本人生活方式的蔑視,例如日本人愛吃像蛇一樣的帶魚、腥了咕唧的海帶(她說日本人蓋房子不用瓦,隻是把海帶放在屋頂上來遮雨),一年四季穿踏拉板(木屐)等等。然後就是“高麗棒子比日本鬼子還壞”。

我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工作很忙,養尊處優的奶奶自然不願意擔負照顧孫子的任務,於是父親決定把鄭奶奶請回來作保姆。鄭奶奶對此十分高興,當時很少有家庭能請得起保姆,但是我們這條胡同有不少“高幹”、“高知”以及名優,所以保姆並不罕見,在保姆聚會的時候,鄭奶奶總是有高人一等的老一輩的優越感,誇耀說,孩子他爹就是我奶大的,並常以專家的身份告訴年輕的保姆應該怎樣帶孩子。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都是鄭奶奶帶大的,但是在三個孩子中,她最喜歡我,而且毫不掩飾這種偏心。吃飯的時候,總是嘮叨,說我哥是“菜虎子”,意思是吃菜吃得太多,讓他多吃主食,這樣我就能多吃點兒菜。為什麽她會偏心呢?一個原因是我哥哥作為長子得到父親乃至奶奶的寵愛,媽媽則特別喜歡小妹,鄭奶奶可憐我這個沒有人疼得小家夥。但據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不懂事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感動了她老人家。
有一次她給我和哥哥講《西遊記》的故事(妹妹還在繈褓之中),說到有好多妖怪想吃唐僧肉,因為吃了唐僧肉就會長生不老。我聽了立刻說,那我要是得到了唐僧肉就給鄭奶奶吃,讓鄭奶奶長生不老。鄭奶奶把這件事講給許多人聽,我至今還在懷疑當時是不是真說了這樣的話。鄭奶奶經常重複的還有關於我小時候的另一個故事:一次一位家境貧寒的遠親來向奶奶借錢,奶奶不想借,但是又很難開口,這時隻有三歲的我大聲喊道,“我們家沒有錢,不借給你!就不借給你。”我很懷疑這件令我汗顏的事是否真實,因為我是個非常膽小靦腆的孩子,怎麽會向陌生人大喊大叫呢?但鄭奶奶說是真的,並且把這兩個故事聯係在一起:看,大安這孩子對別人這麽摳門,對我鄭奶奶卻這麽好。我用根本不存在的唐僧肉博得鄭奶奶的歡心,是不是有些卑鄙呢?

鄭奶奶對我的愛無疑帶有溺愛的成分,讓我過著名副其實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甚至直到上小學還不會自己穿衣服。更糟糕的是,隻要我某一次表現出對某種事物的厭惡,她就立刻記下來,下次再不讓我吃。她嘮叨著,大安不吃蔥,不吃茴香,不吃芹菜,不吃胡蘿卜,不吃“餡子貨”(包子餃子之類)……,乃至到了最後我唯一能吃的就是開水泡飯、炒油菜(上海青菜)和炸鹹魚,身體變得很弱,適應能力極差。

除了功課之外(鄭奶奶是半文盲,認識幾個字,不會算術),我的一切都完全依賴鄭奶奶。最主要的課外活動就是聽她老人家講故事。她的故事以神話為主,像什麽十三陵的石人石馬半夜起來走路等等。有一個故事明顯具有教育意義,說宋朝的時候有個製度,人到了六十歲就送到山裏去喂老虎。包公是個孝子,偷偷把自己的媽媽藏起來,後來皇帝遇到了麻煩(什麽麻煩已經記不清了),需要找前朝的老人來解決問題,包公這才把母親請出來,皇帝受到了教育,廢除了老人喂虎的製度。

很可惜的是,鄭奶奶這種教育在我身上並未獲得成功,到了小學三年級以後,我漸漸地討厭起鄭奶奶來了,也對整個家庭產生了叛逆心理。覺得我們這個知識分子家庭讓我丟臉。同學們要到我家來玩,我總是想方設法推掉,害怕讓他們看到家裏麵的一些資產階級的陳設,看到後院佛堂的封建主義的觀音大士的畫像,更害怕他們發現我們家有個保姆鄭奶奶。有一次在學校不小心說走了嘴,提到了鄭奶奶,一個淘氣的同學立刻起哄,說你們家有個鄭(正)奶奶,是不是還有個副奶奶啊?大家都笑了起來,而我卻尷尬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裏盼著鄭奶奶能離開我們家。

文化革命發生了,七月的一天,鄭奶奶自己的孫女穿著一身綠軍裝,昂首挺胸敲開我們家的大門,用文革語言說,再不能讓我奶奶為你們這些資產階級服務了!鄭奶奶完全不理解文化革命是怎麽回事,但也明白不能再留下來了,眼睛裏的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媽也哭了,給了鄭奶奶一整年的工資(每個月25元),這在當時可算筆不少的錢了。我不但沒有哭,而且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在此後的一段時間內,父母先後去了幹校和醫療隊,哥哥去插隊,家裏變成了我這個半大孩子當家,學會了怎麽用錢,怎麽買菜,怎麽做飯,原來不吃的東西都變得非常好吃了。我心裏暗想,鄭奶奶把我害苦了。

一天,擺脫了束縛的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和一幫孩子比膽大,在一堵小牆的牆頭走,結果摔下來把腿跌斷了,還紮在一棵剛剛砍倒的小樹上,鮮血直流,立刻被送到積水潭(鄭奶奶總是固執地把這家醫院叫做“金沙灘”)醫院,處理了傷口,還打上了石膏,三個月不能活動了。從醫療隊趕回來的母親不能久留,隻好再把鄭奶奶請回來。這次是她第三次進入我們杜家。幾年不見,她衰老了不少,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後來我知道,鄭爺爺就是在這幾年中去世的,她自己也添了哮喘的毛病,常常咳嗽。讓這位老人為我這個身高將近一米八的大小夥子服務,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但腿不能動,隻好如此。當時心裏想的是,等傷養好了之後一定要改變我們家和鄭奶奶的關係。

鄭奶奶雖然撫育兩代人勞苦功高,但是還是按照老觀念,自認為是“下人”。所以,她總是稱我父親“六爺”,稱我媽媽“六奶奶”。其實我父親是她一手帶大的。這種稱呼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經相當刺耳,文化革命中更是無法接受,但她卻很難改過來。吃飯的時候,她一定要等我們吃完了,自己才吃殘羹剩飯。在我的堅決要求下,她終於同意和我們在一張餐桌上同時吃飯,但是看得出來,她非常不習慣,必須由我給她夾菜,要不然她什麽都不敢動。

不久以後,外婆來我家住,結果兩位老人因生活習慣的不同發生了嚴重衝突。外婆是上海人,年紀比鄭奶奶還要大幾歲,雖然十多歲就搬到北京住,但鄉音絲毫未改,燒飯是地道的上海口味,而鄭奶奶則堅決不能容忍在菜裏放糖,更無法接受黃魚幹和豬肉一起燉這樣的在她看來無比荒唐的菜肴。兩個人常常吵架,直到外婆搬到大姨家去住。鄭奶奶的固執還表現在她的穿著上,她隻穿中式的服裝,永遠是肥大的緬襠褲,腳上隻穿自己做的布鞋。一直到她去世,從來沒沾過製服、皮鞋之類的東西。

文革中大家要背老三篇,鄭奶奶幹著急,一句也背不出來,她腦子裏的東西似乎完全停留在二三十年代甚至更早,街道積極分子試圖幫助她,也想通過她來整整我們家,問她是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鄭奶奶的回答可想而知,這家人特仁義。頑固的舊思想讓誰都沒辦法。

我跟鄭奶奶發過一次脾氣,那是我腿傷好後不久,中學去支援“三夏”,鄭奶奶怕我吃不了農村的苦,就偷偷在我書包裏放了幾個茶葉蛋和一肉丸的小包子。到了農村以後我才發現,因為那麽多同學睡一個大通鋪,根本沒有偷偷吃獨食的機會,而且怕被同學老師看見批評我的資產階級思想。過了一兩天,雞蛋和包子變質了,發出了臭味,怕同學知道,就偷偷扔到了草叢裏,結果還是被眼尖的工宣隊長發現了,大發雷霆,說一定要把這個資產階級分子找出來。我好不容易躲過劫難,回家後質問鄭奶奶,為什麽要害我?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什麽話都沒說。現在想起來十分懊悔,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八十年代初鄭奶奶最後離開了我們家,其決定因素竟然是煤氣灶。她用慣了蜂窩煤爐子,父親和我手把手地交了她十幾次,但她還是無法正確地把煤氣灶點著。最後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竟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六爺,這新玩藝兒我學不會了,我還是回家去養老吧。

鄭奶奶走了,以後每年我們隻是春節去看她老人家一次。最後一次是1987年,那年她顯得特別高興,雖然還是中式的衣褲,但是料子卻很講究,孫子孫女都成了個體戶,從經濟上已經超過了我們這個窮知識分子的家庭。老人真是滿麵春風,還給了我兒子一個一百塊錢的紅包。幾天以後,我去沈陽為一個短期培訓班授課,想不到等我回北京時,鄭奶奶已經作古了。她孫子說元宵節那天她胃口特別好,吃了十幾個元宵,還吃了涮羊肉,結果當天晚上就犯病,很快就不行了。據說在彌留之際,她曾經喊過我的名字。我卻沒在身邊,真對不起她老人家。傷痛。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總覺得欠鄭奶奶的太多,而且永遠無法彌補。在此清明之際,撰寫此文,聊作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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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之意, 你我皆同, 祝一切安好. -安靜- 給 安靜 發送悄悄話 安靜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5/2007 postreply 03:27:59

世間真情不光在親情中. 讚.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5/2007 postreply 08:28:44

好文, 謝分享! -子初- 給 子初 發送悄悄話 子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5/2007 postreply 09:5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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