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下田先生
周進
2010.09.02
今年八月,我寫了一封試探信給在旭川的老朋友下田達雄先生,旋即得到他的回複。他激動地稱“令人懷念的、中斷長久的文通終於複活了!”對我女兒在離旭八年後仍能說日語感到由衷的高興。我一邊拜讀先生的長信,一邊回憶起那如煙的往事……
那是2000年的初夏。我們家甫到旭川,便從中國留學生口中頻頻聽到先生的大名,謂先生是退休的中學(上富良野町立東中中學校)校長(1995年),日本語老師,新近從我掛靠的北海道教育大學旭川校研究生畢業,獲教育學碩士學位(這不免引起我的好奇和欽佩:中國人退休後還返回學校深造麽?最多也就是去老年大學讀個興趣班吧);謂先生老有所為,發揮餘熱,義務為我校和旭川醫科大學的留學生們(主要是中國人)教授日本語和日本文化。我夫人立即加入了留學生的日本語班。由於常年與中國留學生打交道,他認識先後訪旭、滯旭的幾乎全部的中國人,並與其中不少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保持通訊至今。
隨著聽到關於先生的故事的增多,我對他的好奇和想與之見麵的欲望也日增。我與他的首次見麵是在2000年夏他組織的留學生市內觀地下冰景活動,這是旭川市為在夏季向外地遊客展示雪都風光而建設的景點。結果是一個瘦小幹練的老頭兒。他顯然也早就聽說過我,我們簡單地、一見如故地握了手後,他便忙著張羅大家上車了。他用的是自家車,也不要大家分攤汽油費。一車裝不下,他還得再跑一趟。像這樣的市內觀光活動,他經常組織,如去男山酒造品酒、去上川神社參觀、去綠個丘他家采櫻桃等。
這次見麵後,我也開始參加留學生活動,與先生見麵、接觸的機會也逐漸增多。我們後來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他可以隨時造訪、便飯於我們正對大學校門的家,而不需要事先電話聯係。隨著與先生交往的加深,我發現他發揮餘熱的方式還有很多:如他是旭川Touimarda男聲合唱團成員,——該團每周活動兩次,經常去中國行友好訪問演出,其指揮是從劄幌請的名人石見普二男(2010年去世);如他還是旭川日中友好協會和市民委員會成員,常年為日中友好和旭川的市政建設而奔波。
先生特別熱心於指導留學生的日本語學習,對女性學生更是熱情有加。要是他的一個學生通過了日本語等級考試,或考取了研究生,他會興奮得到處宣揚,驕傲得如同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我們剛進校時,他便對我們談起他的“得意門生”,其中之一是劉曉靜(已畢業回國,在黑龍江大學任教),之二是樸淑英(朝鮮族,北海道大學研究生)。當我夫人表示要考本校心理學專業研究生時,他大為高興,連夜為她製訂日本語和心理學專業的備考計劃,詳細得如同作戰計劃。據不完全統計,自1998年他考入北教大研究生院時起,至2007年他被確診患肝癌、日本語教學中斷止,他共指導了本校及旭川醫大的留學生53人(其中中國人43人),使他們很快克服了語言障礙,適應了在日的生活和專業學習。他不隻是對中國人好,他對所有外國人都好。他說,他隻是盡自己綿薄之力幫助外國人,並沒有做什麽大事。他是謙虛的,也是國際主義的,他以平等的態度對待需要幫助的外國人。可惜先生的英語不夠好,否則他會有更廣闊的國際舞台可以發揮作用。英語不好也阻止了他攻讀博士學位。
夫人如願考取後,他和我們家西裝革履地出席了隆重的入學典禮。在他的提議下,我們在大學門口的校牌前留下了珍貴的合影。在此後的三年中,他時時關心夫人的學習情況,介紹學習經驗,認真修改夫人的課程作業、報告、研究計劃乃至畢業論文。夫人和後來考取築波大學博士生的王寧君也成了他的得意門生,以後還有米熱古麗和馬豔菊,等等。在他的關照下,夫人得以如期畢業。我們離開旭川後,他又向後來者展示夫人以日本語寫就的、厚厚的畢業論文,——這裏麵自然也浸透了他的心血。
先生所義務服務的旭川日中友好協會,長期從事促進中日友好交流事務,我曾參加其年會,並寫了“旭川”一詩讚之。該組織與市政府國際交流課聯係密切。由於哈爾濱市與本市是姊妹城市,兩市間交流頻乃,在旭的中國留學生多出於此,日本民間每年也組織旅遊團訪問哈市。我在旭時參加了他們組織的多項活動,包括涉及中國的兩項重要活動:一是2000年7月7日二戰期間中國勞工殉難者慰靈銅像“望鄉”在東川町揭幕,中國駐劄幌總領事館派員出席,我寫了“望鄉”一詩;二是哈爾濱市政府代表團一行百餘人訪旭,旭市組織千人宴會款待,中國留學生被穿插安排在每個酒桌上,以充當語言媒介(翻譯顧不過來時,賓主們隻好筆談),我為此寫了“歡迎會”一詩。先生及所在組織為這些活動花費了大量心血。
先生是男聲合唱團的活躍分子。我們家在先生帶著參加了一次活動後,立即被其團員間親密無間的氣氛所感染,表示願意參加其所有活動。於是,先生每有合唱演出,便把我們家帶上,並以貴賓身份介紹給別人。我們的任務是欣賞節目,並出席演出後的宴會。先生是個“見麵熟”,隻要有他在場,場麵總會熱鬧非凡;他還是個癮君子,一見到酒便忘了醫囑。我們家每回都是盡興而歸,也因此與該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該合唱團有成員十餘人,因小有名氣,每年的大小演出多達二三十場,其中重要的如在旭涉外演出,或出國演出,不重要的如到農村小學慰問演出。我記憶深刻的一次不重要演出是,位於北海道中部丘陵的美瑛町美馬牛小學校,在2001年參觀日(開放日)請中國留學生作國際理解報告,並請該合唱團表演。不料那日起了暴風雪,大學漫道,能見度極差。合唱團按時到達,西裝革履地在學生少於老師的全體師生麵前認真表演,高潮是童叟合唱日本兒歌!我於是有“參觀日”一詩誕生。
有時候,上述兩個組織的活動可以合二為一,如組織合唱團到哈爾濱訪問演出。為了體現日本音樂的水準,他們選擇演唱一百年前由土井晚翠作詞、瀧廉太郎作曲的日本名歌《荒城之月》。為了便於與中國音樂界同行的交流,他們決定將歌詞漢譯,這個光榮的任務便由先生交給了我。其時我剛從仙台(即歌中的“荒城”)開會回來,正打算寫點兒什麽。也是我當年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口應承下來,並很快譯成。待他們配上原曲、到哈市與中國同行同台演出時,我已西飛加拿大了。據先生後來告訴我,演出取得圓滿成功。六年後我在網上偶爾看到一首漢譯的《荒城之月》,仔細一查竟得13個版本,這還不包括若幹個變異版。早知如此,當年我就不必翻譯了!萬幸的是,魁北克同僚張永敏評價我的譯本並不比其它版本差,我方有勇氣將它發表在網上。這是後話了。首次合作的成功,促使先生再請我漢譯“再見之歌”。他交給我詞譜時,正是在送我回國的路上。此事被我耽擱了。
先生是個閑不住的人。如同其他日本家庭一樣,他們家也有一年一度的海外旅行計劃,主要去的是中國(含港澳台)、歐洲、北美、俄羅斯、韓國等。在中國,他們往往得到曾經受到他們關照的前留學生的熱情招待,如2000年和2006年,先生等訪問哈爾濱和烏魯木齊時,分別受到前學生劉曉靜和米熱古麗·買買提家的熱情款待。這也使兩國民間的交流加深、加強。當年先生得知我們家喜歡旅遊後,便常在周末開車帶我們去市外觀光,我現在記得的有勇佛觀鬱金香花田、瀧上觀芝櫻山、薩羅馬湖觀光、層雲峽觀紅葉、十勝嶽泡溫泉、富良野觀花田,等等。這些經曆都已經成為我們留日生活的美好回憶。
這些事務已經夠他忙的了,他卻還利用空閑時間整理其碩士論文《戰時北海道生徒勤勞動員援農史研究》,成為其2006年正式出版的《戰後61年私考——另一部戰時史研究》的主幹。戰時1943年至1945年間,日本各地農校學生約18萬人來北海道支援農業生產,頗似我國六七十年代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這麽重要的曆史,在北海道農業史、市町村史中均未記載。他的研究填補了北海道農業史、教育史的空白。現在即使是在癌症病患的餘命中,他也在奮筆疾書《北海道廢止學校調查及其原因研究》,揭示出人口減少、市鎮村合並是學校廢止的根本原因。他把此研究作為博士論文自修,力爭明年六月先生生日(恰逢77歲喜壽)時付梓發表。這種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能不讓人感佩麽?
我們家離旭赴加後,借助便利的互聯網,我們之間仍保持著暢通的伊妹兒聯係。先生並不會操作電腦,收發電信全是在旭的留學生們幫助實現的。2003年11月8日起兩日,先生攜夫人樣訪魁。我們家在古堡大酒店迎接他們並設家宴招待。這是先生第二次訪問北美,可以說完全是為了我們而來,我們也終於有了報答他哪怕是百分之一恩情的機會。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們帶來了整整一大箱姬樣(日本人形玩偶)作為禮物!這是他們為自己的女兒長期收集的,現在卻全部送給了我們的女兒!我們在感動之餘,無以回報,便將我們一年來收集的魁北克古董送他們。魁市的曆史當時還不足400年,古董能有多古?次日,我以地主身份開車帶他們脫團遊覽魁市周邊佳境,並敘別後思念之情。他們同團驢友看到他們有故人殷切招待,羨慕不已;我的中國朋友看到我們有故友自遠方來,何嚐不也羨慕不已。為此我作了“再會下田”組詩,表達了我們家“知恩必以湧泉報,況且當年恩如泉”的感激之情。
在那天的家宴上,先生再提譯歌之事,我當即找出詞譜,次日譯出後交他帶回日本。他們返日後來信,不僅稱此行是他們家海外旅遊史上最為難忘的一次,而且還寄來了用家宴合影印製的2004年掛曆!
然而,這一切美好的交往中斷於2007年一月。我們家剛搬了家,便接到前房東轉來的先生來信,通告得肝癌的噩耗,從此便音訊全無了。三年來,夫人多次往先生家打電話,卻無人接聽,我寫的伊妹兒也不見回複。我曾寫了一首“哭下田”來懷念並安慰他,同時也是安慰我們自己,祈禱好人有好報。
在互斷音訊三年後,我們的文通終於複活了!原來三年來他多次住院,接受了大量的手術和治療,但效果不佳。由於身體原因,他辭掉了所有社會職務,卻仍利用住院治療的間隙到中國和日本國內旅遊。他來信稱他不知道餘命還有多少,但隻要活一天,便要活得有意義。他盼望夏天我們再見於加拿大……
我捧著他的來信反複誦讀,一個活躍、主動、古道熱腸的好老頭兒的形象便出現在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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