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盛友:當皇權無法伸到地方
------ 讀歌德的《鐵手騎士葛茲•封•貝利欣根》
作者:謝盛友
我在班貝格(Bamberg)大教堂廣場一邊漫步一邊思考,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為什麽在其狂飆突進運動的代表作《鐵手騎士葛茲•封•貝利欣根》(Götz von Berlichingen mit der eisernen Hand )(1773)中,把班貝格主教(Bischof von Bamberg)作為主要人物來描寫。
葛茲時代的德意誌民族,表麵上統一在神聖羅馬帝國(全稱為“德意誌民族神聖羅馬帝國”,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1】之下,但是,當時的教廷、皇帝和各路英雄好漢都能施展自己的武力,控製自己的地盤。葛茲是那時候最出名的英雄豪傑,班貝格是最保守的天主教總教區,該教區成立於1007年,愛希施泰特教區和維爾茨堡教區分割一部分成立。1817年,班貝格教區升格為總教區。
歌德在《葛茲》中設定班貝格主教為主要人物,當然可以理解。
班貝格教區還曾經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的一個邦。
德意誌民族神聖羅馬帝國雖然幅員遼闊,在奧圖一世和後代的不斷使其有地區納入、加盟下,從日耳曼平原北至波羅的海,東達今天的波蘭部份,並南抵今天的瑞士、波希米亞、奧地利和意大利的北部。但是,用法國文學家伏爾泰的話,那就是“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非帝國。”因為教廷與帝國的各種政治結構仍然令人絕望地糾纏在一起,皇帝沒有成為民族凝聚力的代表,在同教皇時而衝突時而勾結的過程中把自己降為一名諸侯,“德國”不僅成為羅馬教皇的“乳牛”,而且也成為天主教會充當歐洲精神權威的最後支撐。打從一開始,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即麵臨一個相同的難題,也就是如何保持對德意誌和意大利這兩個不同地區的控製,因為兩地中間隔著阿爾卑斯山脈,統合上非常不容易。
帝國皇帝的軍隊由教會土地的佃戶所擔任,他們有義務為皇帝服軍役,是皇帝在與教會決裂而失去權威前這些士兵是皇帝軍隊的多數。第二種重要的部隊是由莊園農奴組成的兵團,雖然他們一部分會在接受最好的訓練與裝備後成為騎士,卻不是自由人。第三由帝國分予土地的自由民、軍戶、農民、騎士也有義務服從號召。之外帝國內所有的部隊皇帝理論上皆有權指揮,各公國在皇帝的請求下也會提供軍役的號召。這些軍隊會被用來鎮壓由帝國內貴族和農民所參與的暴動或政爭,也必須抵擋來自北方的維京人和東方的馬劄兒人所發動的入侵。
然而,皇帝和教皇之間的對抗,間接的形成了日耳曼的未來命運。這項對抗是關於皇帝對主教職位的授予,和日耳曼境內其他教堂神職人員的任命。教皇葛列格裏七世反對這項措施,因為如此一來導致教堂神職人員的職位買賣,成為主要的貪汙腐化來源。神職人員的職位常常落到出價最高的競標者手裏。在長期數位教皇和皇帝之間的競爭,教皇贏得選擇主教的權利。在這場爭執中,帝國就在日耳曼爆發了內戰。
當皇帝被暫時逐出教會並且投注於對抗羅馬的戰爭時,帝國的政權就已失去效力。在未受到皇帝的幹預或幫助之下,地方上的日耳曼親王團結自己的力量並與維京人作戰。在意大利,興起中的城邦國家聯合起來組成倫巴底聯盟,並拒絕承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地位。
馬丁路德用《九十五條論綱》(Martin Luthers 95 Thesen)對贖罪券強烈抨擊,1520年8月發表了《致德意誌民族的基督教貴族書》(An den christlichen Adel deutscher Nation von des christlichen Standes Besserung ),更是將問題凸顯為民族利益的捍衛與否上,將羅馬教皇推到了德意誌民族公敵的位置上。
宗教改革不僅對德國,對整個歐洲乃至西方,都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振聾發聵”之聲。誰也不曾料到,路德這麽個普通修士,竟然能以其一紙文字,而掀起劃時代的革命浪潮。誰說書生無用?不也同樣能當“雄兵十萬”。
路德之所以敢如此公然與教皇為敵,不是因為他的一己訴求,而是因為騎士階層的共同利益訴求使然。1522年,德國的宗教改革運動開始分裂,一分而三:右翼保守力量包括皇帝、高級教士、部分諸侯、城市貴族等,他們希圖維持舊有封建狀態、取消已有的改革;左翼激進力量主要是騎士、農民和平民階層,他們要求改變現存的製度;中間的調和力量則集中了有產階層(低級貴族、市民階層、部分高級貴族或諸侯),他們主要希望取消教會權力以獲得自身獨立地位。在原有的政治格局中,左翼激進力量顯然無法達致他們的目標訴求,於是,暴力手段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作為低級貴族的騎士階層,一方麵享有一定程度的特權,但另一方麵他們也強烈不滿諸侯專權、教會富有、帝國渙散的現狀,希望建立起一種以皇帝為首、限製諸侯權力、以騎士為支柱的中央集權君主國。
鐵手騎士葛茲在與班貝格主教的戰鬥中,逮捕了他原先的朋友魏斯林根(Weislingen),經過和解後,並承諾將他的妹妹嫁給魏斯林根。魏斯林根要回班貝格,向主教匯報這一“交易”,但是,情況非常複雜,其妹妹後來還是嫁給了騎士階層領袖的濟金根(Sickingen, Franz von, 1481-1523)。
葛茲所表現的,其實就是“騎士宗教改革”的失敗。對於騎士階層來說,根本就是“兩頭不著落”。往上所擁護的皇帝,根本就不領情,往下則又不能改變自己基本的價值觀念,而與農民、平民合流。再加上自身的勢力薄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個階層的消亡命運。
歌德妙手細牽,將葛茲與濟金根在本劇中聯係起來,使後者成為瑪麗亞的丈夫、葛茲的妹夫。魏斯林根與瑪麗亞(葛茲之妹)、阿德海黛(Adelheid),發生三角情感關係,魏斯林根與葛茲有交情,但他卻表現出與葛茲勢不兩立。為什麽呢?關鍵是“立場正義”問題,正如葛茲理解自家的“造反有理”,他的所謂反叛行為是不得已而為之,大致該算是“官逼民反”;可魏斯林根也有道理啊,葛茲這樣的行為已經屬於“嘯聚山林”,成為現有秩序的破壞者。魏斯林根認為,“秩序”必須得到遵守。可是不合理的秩序如何遵守?天子聖明,都是凶官惡吏作亂,可官吏畢竟是皇權麵對民眾的具體體現。
葛茲的訴求,其實很簡單,他隻想保住作為騎士的某些特權和基本榮譽。葛茲並無意與政治權力對抗。他走上與現有權力的對抗之路,純屬一種形勢使然的無奈。在他的信念裏,騎士乃是一種高貴的階層,故此隻能聽命於“上帝、皇帝與自己”。所以,他的潛意識中,並非是想“造反”,與農民混在一起,那是迫不得已。可問題在於,皇帝並不領情,反而派兵討伐他。這種悖論,始終困惑著葛茲,而且注定了葛茲的悲劇命運。
歌德一向崇拜英雄,敬仰強權,他試圖在葛茲這個人物身上展現出一種“最高貴的德國人”的形象,在歌德的心目中,葛茲具有極為崇高的道德形象與理想光環。歌德自己說:“葛茲深深感動了我。在野蠻和混亂的時代的一個強悍而善良的自助英雄的形象,喚起我最深的同情。”
年輕的歌德是這樣,中年的歌德也一樣。拿破侖在1805年和l806年先後戰勝奧地利和普魯士,在德國組織受拿破侖保護的萊茵聯盟,消滅了許多封建小邦,所謂德意誌民族神聖羅馬帝國最後宣告消亡。拿破侖給德國帶來一些法國革命後開明的思想和製度,對落後的德國起一定的促進作用。德國一部分政治家、思想家、詩人等從愛國主義或民族主義立場出發,反抗拿破侖,進行鬥爭,最後於l813年10月繼俄國的勝利之後在萊比錫擊潰法軍。歌德對於當時的反拿破侖戰爭不但沒有支持,反而,拿破侖一世在埃爾富特(Erfurt)召開諸侯大會之際,接見了歌德,並給歌德授予榮譽軍團勳章,這引起德國愛國人士的強烈不滿。
那時的神聖羅馬帝國與今日的中國,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
注釋:
【1】962年,德意誌國王、薩克森王朝的奧托一世在羅馬由教皇約翰十二世加冕稱帝,到973年在位,成為羅馬的監護人與皇帝和羅馬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統治者。1157 年,這一帝國得到了“神聖帝國”的稱號。1254年,帝國第一次開始使用頭銜“神聖羅馬帝國”,此後作為官方名稱沿用直至18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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