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的婚事算是訂下來了。接下來令仲先生頭痛的問題是,靜之遠在上海的婚禮該如何處理是好?是否要派人去上海參加婚禮?啥人去合適?
仲先生的煩悶是有來由的。時值五十年代末期,中國政府對華僑從海外回歸和僑眷因私事出國,開始實行新的政策,管理得十分嚴格。這與解放初期曾經實行的“從寬批準”原則,大相徑庭。聽圈子裏的朋友講,尚在國內的人,已經很難出來了。而有人因事回國之後,再申請來香港也十分的困難。
仲先生除了後悔當初放任了靜之滯留上海的決定,還對女兒產生了十分的歉疚之感。眼下香港上海往來不方便,但靜之婚禮上如果娘家一個人也沒有,那麽女兒麵上,眾人看法和自己心裏都會過不去的。他把這個意思在飯桌上和家人流露了一下,叫大家考慮考慮,想得出辦法的話,盡快告訴他商議。
幾天過去了,家人都小心翼翼的避開這個話題,仲先生免不了有一些心寒。他翻來覆去考慮良久,踟躕再三,決定還是自己豁出去回上海一趟。
“儂勿能去,我要勿放心額。儂是窩裏廂(家裏)的大亨頂梁柱,儂要是回去被套牢了,叫阿拉大家哪能過得下去呢?”曼筠拉著他的手,眼睛裏漾著一汪晶瑩的淚珠,似乎隨時就會溢出眼眶。
“勿要緊,我命硬運旺,風風雨雨一輩子,還勿曾碰到過觸黴頭,或者行不通的事。另外,生意上的事我看潤之很上心,也蠻穩紮,應該可以獨當一麵了。
曼筠聽了眼淚撲簌撲簌流淌下來。她放開他的手,默然無語地走進衛生間洗臉,無奈淚水還是止不住地直流。
仲老爺走近來安慰道:“曼筠儂放心罷,我去去即刻就回來了。”曼筠隻是飲泣著,並不再言語。
到了晚上一家人吃罷夜飯,仲先生正要去書房坐坐,一眼瞥見他的二房太太秀娥在向他使眼色。他領會地朝她點點頭,還是先去書房逗留了片刻。他本來是想將日常事務打理一下,留給家人做為交代和指示,但卻靜不下心來,於是他便起身去了秀娥的房間裏。
秀娥本是原配夫人惠幀帶來的陪房,後來夫人做主讓他收作二房太太。仲先生走進秀娥房間時,她正在翻理箱子。一眼看見老爺進來了,她連忙把物事收收攏,又將一把塌椅擺擺正,請老爺坐了下來,她自己也坐到他對麵的小圓凳上,悄聲道:
“回上海的事,老爺就交撥我好了。我心裏一直牽記著靜之,老早就想回上海去哉。”
仲老爺心裏一動,忙問道:“哦,秀娥,儂真是迭能打算的嗎?”
“真的老爺,儂放心好了,我會幫靜之收作得體體麵麵,風風光光的,讓阿拉囡囡做個漂亮快樂的新娘子。”秀娥微微仰著頭,笑眯眯地回答。
仲先生不由得傾身往前,握住了秀娥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倆人相對默然了半響,仲先生柔聲道:
“謝謝儂,秀娥!我曉得儂這也是為我考慮。儂就讓我好好想一想,我倪再作決定好伐?”
“好額老爺,我聽儂的。不過我是真的想回上海去。”
又過了兩天也是夜飯之後,仲老爺將一家人留住道:“大家先勿要走,我有幾句話要講。”
一家上下屏氣靜息等著仲老爺的下文。隻見仲先生從包裏取出一隻紅木匣子,慢慢打開,從裏麵取出一些帳票紙文:
“這是上海窩裏洋樓的字據房契。我這次準備讓秀娥嬤嬤帶回上海去,作為給靜之的陪嫁。大家曉得一下, 嘸沒啥意見吧?”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鴉鵲無聲。仲家雖然基本上已將流動資產轉出了大陸,這幢花園洋房倒也委實價值不菲。這是當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專門請了歐洲建築師設計的,在上海灘也該是排得上號的建築物了。老爺這個看似輕描談寫的決定,連曼筠也感覺意外。最後還是大兒子潤之先開了口:
“好額。反正現在也就隻有靜之住在這幢房子裏,看形勢阿拉大家也是不大可能再回上海了。”
老二鳴之接口說道:“現在大陸搞公私合營,就怕靜之搪勿牢(抗不住),哪一天洋房也要公私合營了,弄得勿好還會被充公了呢。”
仲老爺不悅道: “這洋樓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憑啥會被充公?”
他停頓了片刻,目光炯炯地望眾人臉上掃視一遍,接著說道:“我搭奈大家交代清爽,將來靜之在上海萬一過得不好,有我在用勿著你們操心。我走了你們每個人都有責任負擔靜之的生活。”
二媳婦杏蝶忙開口道:“爹爹,勿要嘛。儂講迭個閑話,大家聽了阿要傷心煞特啊?靜之是阿拉嫡親的妹妹,阿拉有飯吃,是勿會得叫伊吃粥的呀。”
仲老爺的臉色緩和下來,他點點頭“唔”了一聲,接著道:
“這次是嬤嬤提出要回上海去幫忙靜之。靜之和嬤嬤從小就親,我也放心。我想這個禮拜天在龍門大酒樓宴客,邀請一些親朋好友聚一聚,一來向大家宣布一下靜之的婚事,二來也是為嬤嬤送行。”
仲老爺將眼光落在嬤嬤生的三兒子泓之身上: “泓之,這事就交撥儂去聯絡操辦了。儂跟倷姆媽多聚聚好好商量商量,為伊送行一定要按伊的心意去做。聽見了噢。”
仲老爺說罷就闊步走出了飯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