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直認為自己知道蘇東坡，知道他“大江東去”那首詞，那“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那首詩，知道《赤壁賦》，還知道蘇堤，知道東坡肉。不久前讀了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才覺得我對蘇東坡還是知道得很少。蘇東坡最令人敬佩的，也許還不是他的詩文，而是他的生活態度。
讀完這本書，一個最鮮明的感覺，就是蘇東坡是個不可戰勝的樂天派。他的一生和王安石變法息息相關。他的遭際隨著變法的興衰而沉浮。但是不管遇到什麽打擊，他都能坦然處之。他榮辱不驚，至剛大勇，處處能安，隨時能樂。當他第一次失寵而放任杭州任通判時，就一點也不沮喪，一看到美麗的杭州山水，寫了這樣一首詩安慰自己：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
杭州任期滿後，他被調到濟州，後來又到了窮困的密州。當時供俸甚低，使他“任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有時不得不“循古城廢圃，求枸菊食之”。但他野菜吃飽後，就“捫腹而笑”，苦中得樂。後來，由於小人陷害，他鋃鐺下獄，關了四個多月，幸免一死，被降到黃州高安作酒監。懷著滿腔蓋世的學問，卻做這麽一個比芝麻還小的官，他也不抱怨。隻是想到人世的艱辛，為出生三天的兒子寫了這麽一首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官卑不抱怨，得閑卻正好遊山玩水。正是在這段艱難的日子裏，他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流傳千古的文章《赤壁賦》。一曲大江東去，唱了多少年，那股激越，亢奮，深沉，豪放，使多少英雄擊節讚賞，望風折腰。而在《赤壁賦》中，他留下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那麽美妙的文字！正是在這樣的美景良宵，他悟到了一個明朗樂觀的哲理，那就是“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吾皆無盡也”。這種有限的人生在無限宇宙中的感慨，表達得那麽美麗，那麽超脫，那麽辯證，又那麽叫人縈懷。神宗皇帝流放蘇東坡，使朝廷少了一位大臣，卻令文學史上成就了幾篇不朽的詩文。真也好叫“功不可沒”了。
在這段時間裏，他除了寄情山水，寫詩作文，得空還研究做菜，如何燒肉，做魚，作湯。還寫一些短小幽默的散文。且看下麵這篇，就很風趣：“有二措大相與言誌。一雲：我平生不足，飯與睡耳。他日得誌，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雲：我則異與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注：措大，粗人也）。
後來王安石變法失敗，神宗去世，太後攝政。太後賞識蘇東坡，召他回京，官封翰林學士。後來太後去世，哲宗繼位，變法派重新得勢，蘇東坡再遭惡運，這次打擊就更大了，他成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被貶到廣東大庾嶺以南的逐客。那時的嶺南，不比現在，是南蠻瘴癘之地。而且，就在他長途跋涉，艱難南行的途中，竟一連四次接到不斷降職的旨令。然而這些如雨的打擊，並沒有改變他樂觀的性格，他到廣東惠州後，老百姓非常尊敬這位大詩人，他也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正如他自己說的，幾乎到了“雞犬識東坡”的地步。無官一身輕，他就焚檀香，讀詩書，賞風景，依然故我。老朋友不放心，來信詢問，還要來看他，他答曰：“自失官後，可謂三山跬步，雲漢咫尺……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戟，莫作兒女態也” 在那艱難的環境裏，他竟然寫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句。
一聽蘇東坡在嶺南過得還蠻愉快，朝中的奸臣們恨得咬牙切齒，再度將他發送到海南島，還不許任何人租房給他住，他隻得自己搭棚居住。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但他的遺囑卻是，“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用現代話說，真也可稱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了。
讀完這書，感歎蘇東坡的性格，想到他那首《定風波》詞，正是他性格的寫照：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瀟灑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東坡就是那種能在風雨中吟嘯徐行，能在料峭春寒中看到斜陽暖照，能憑著竹杖芒鞋闖蕩煙雨，能不管晴雨我自瀟灑的人。
蘇東坡為人豁達開朗，為事卻十分認真。一旦當官，就想法解民疾苦。在任杭州太守時，他疏通了河道，解決了杭州老百姓的用水問題。在黃州聽到鄉下農民，因貧苦無力撫養而殺死幼嬰的事，他立刻向武昌太守投書，同時設立救嬰會，讓有錢人捐款，去救濟貧民。當災荒在即，饑饉來臨時，他一麵開倉放糧，一麵在兩月之內，三道奏章，要朝廷撥款救災。
總之，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是一本值得一讀的書。我們這些因各種原因來到海外的華人，其間辛苦顛沛，不一而足，人生滋味，也一言難盡。如何行藏取舍，處世為人，讀讀這本書，或許可從蘇東坡那兒，得到一些啟發和力量。
（注）“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我覺得是蘇東坡仿楚辭體而作的即興歌詞。屈原的離騷、九歌，九章中，我都沒有查到這樣的句子。
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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