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軍人扣才 河山人物之十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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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孤影相吊,孑然一身,加上眼睛還看不見,生活沒辦法自理。況且,家裏的生計,全靠掌珠姑娘沒日沒夜給人縫補漿洗,靠左鄰右舍好心人的接濟,才能勉強維持。母親這麽一走,進帳全無,哪裏還有什麽生計可理。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何況一個羸弱孤寡的瞎女孩子,那份日子,能怎麽過。除了哭,還是哭。街坊上的人,都給哭寒了心,有事沒事的,都打個彎從大寶門前過,看一眼苦命的小人兒,塞給她三棗兩花生的,冷的熱的給她一口,幫著拾掇一下那個所謂的家。

一晃,就是八九年時間。大寶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隻是常年累月饑一餐飽一頓的,身子沒成長開來,看上去,還是一小孩子。

大辦鋼鐵了。是男是女,隻要能走動,能吃喝拉撒,就得去那小高爐上拚命。人們沒晝沒夜的,疲於奔命,哪裏還顧得上那苦命的小人兒。一連三天,水米沒沾牙,大寶餓的,一口氣兒都喘不齊了。

隔壁是劉家祠堂,一溜三進,合著兩個天井,高牆大瓦的,合人一大抱的柱子橫梁。橫梁上,就是劉舉人的題額金匾。前兩進,做了鎮上的文化館,平時貼個牆報,晚上放個幻燈,搞些個憶苦思甜什麽的。也不常搞,因為時不時的停電。

區裏的熊秘書一家,就住在這劉家祠堂的最後一進。一路三間,兩頭各接一間廂房。這西廂房,就緊挨著大寶的家。打開窗戶,熊媽媽就能看到那小人的房門。天氣晴好暖和的時候,常常就看見姑娘坐在門前。聽得姑娘甜甜的小唱,那是她吃得飽了,感到高興。姑娘的嗓門,又脆又甜。時不時的,就見得小人兒傷心落淚,‘嗚嗚’直哭,也不大聲。但聲調淒慘哀絕,讓聽到的人無不落淚,任你是鐵石心腸。那是姑娘想媽媽了。當然,肯定是沒吃上飯,小肚子餓得慌。

熊媽媽是城裏人,長的端莊秀氣,麵目白淨,說話曼聲細氣,溫文爾雅的,好心腸。往年敬重佩服掌珠姑娘,如今對大寶別提有多疼愛。這不,那天熊媽媽下班回家,推開自家的門,又若有所思地折回身子。怎麽就沒見大寶這孩子呢。

“大寶,在家嗎?”熊媽媽一溜小碎步跑過來。

老熊伯伯工作別提有多忙。回家也同熊媽媽說不上幾句話。

“大寶這孩子,得想個辦法,”熊媽媽說。

熊伯伯沒吭聲。第二天,熊伯伯帶回家一個幹部模樣的女人,三十歲上下,短發齊耳,說起話來不急不慢的。

“這是縣上來的劉同誌。省裏開辦了一間盲人學校。蘇聯老大哥馬上要去那兒視察,上麵十分重視,要求從各縣選送一批合格的學員。條件是一定要居民戶口,農村戶口不符合規定。”熊秘書對熊媽媽說。

小劉同誌就是本地人,父親當年還跟大寶外公讀過幾天學。

大寶進了省城盲人學校,生活有了著落。最主要的,是她躲過了五九-六0年的那場大難。

二十歲那年,大寶提著個小鋪蓋卷,又回到了劉家祠堂邊的小家。

“呀呀呀,出落成大姑娘啦!”馮三奶奶是街道上的,消息靈通,頭一個過來招呼。

“三奶奶好!”大寶真的是變了,不僅僅是身材苗條,皮膚豐腴,連說話,都是一口京腔京調的。

“學校裏吃的好吧?”那年月,見麵打招呼,頭一句就是‘吃過了嗎?’馮三奶奶剛打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自然沒能脫這個俗。

“可好著呐!”大寶聲調高了許多,神采飛揚的樣子。“我們學員,每天吃一斤一兩。早晨一碗稀飯,外加一兩麵的白饅頭;中午四兩幹飯;晚上吃稀飯,有時候,改善夥食,還能吃上麵條呐!”

三奶奶一輩子沒出過門,大寶的有些話,聽起來似懂非懂的。比方說‘稀飯’,三奶奶就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鄉下人,都叫‘粥’。不過不打緊,反正是一說到吃的,三奶奶就情不自禁咽口水;況且那京腔,聽著甜甜綿綿的,還真受用。

“那,能吃飽肚子嗎?”三奶奶滿臉充滿崇敬之情,小心翼翼地接著問。

“當然能吃飽!我還經常給昌平呐。昌平塊頭大,食腸也大。有時候,他就動手,生生在我碗裏劃飯吃……”

大寶說著,突然打住話頭,臉上先是一紅,接著就變白。白裏透紅的,別提多讓人心疼的模樣兒。可是,大寶那好看俊俏的臉蛋上,不知什麽時候,就掛上了兩串透徹晶瑩的淚珠。

三奶奶大惑不解了。轉過腦袋,看著聞聲前來的熊媽媽,半張著沒門牙的嘴巴,不知自個兒到底說錯了什麽,惹得花一樣的姑娘傷心落淚。

“還沒吃飯吧?瞧,這家裏亂的。走,先上我們家吃點,回頭我們娘倆一道來收拾。”熊媽媽茬開話題。

熊家的廚房裏,大寶低個頭,伏在熊媽媽的肩頭,抽噎著,‘嗚嗚’直哭。熊媽媽急得拿手一個勁的輕拍她的後背。

那個叫昌平的,是個聰明絕頂的小夥子。北京昌平人,父母親都是南下幹部。雖然也雙目失明,可勤奮上進,拉一手好胡琴,嗓門又好,京劇,黃梅戲,廬劇,能唱出整本的戲。那一段《夫妻雙雙把家還》,是同大寶合唱的,閉上眼細聽,還真就分辨不出,哪個是王少舫嚴鳳英的,哪個是他們昌平大寶的。真正是以假亂真,粉絲了多少年輕人。

“他們罵我,”大寶沒爹沒娘的,就拿熊媽媽當母親,“他們說我傷風敗俗,談戀愛,作風不正,把我趕了回來。嗚――”

“那個叫昌平的小夥子呢?也給開除回家了?”都是女人,自有息息相通的感情,忿忿不平,卻也無計可施。

“還好,他爸爸是領導,便不敢處理他。可是我……嗚――”

熊秘書前天就接到文件,知道大寶被遣返原籍。文件上特別規定,每月由民政上發放十六圓,口糧發三十二斤,仍然按盲校學員標準。話說回來,能享受這種遣返待遇,那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不用說,昌平的官老子做了手腳。

當年,是劉同誌送大寶去的學校,如今,縣裏頭還是派她把人給接回來。劉大姐為人心細,悄悄的見到了那個昌平,談了大半天。裏頭的故事,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那是優美甜媚,哀婉淒絕。

秀庚奶奶代表男方,喜滋滋地來了,還特意換上一件大半新的士林布大褂。熊媽媽一身蘭單哢嘰列寧裝,梳攏個短發,自然是女方娘家人的身分。馮三奶奶是個熱鬧人,名正言順的是公家人代表。三個女人一台戲,一對新人一隻眼,喜事兒,還真的就給操辦下來了。

社會上那陣兒,折騰的是‘四清四不清’的,報紙上接著就鬧騰‘三家村’‘閻王店’什麽的。總歸,大磨難之後,老百姓剛吃上了幾天飽飯,那般視天下黎民百姓如糞土的混世魔王,就又鬧騰開來了。不弄個天昏地暗民不聊生,不再弄個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夫妻反目妻離子散,那是萬萬不肯罷休的。

官場上鬧,扣才大寶的婚禮上,也在鬧。紅刷刷一新的小方桌上,堆滿堆的沙炒蠶豆,六穀(玉米)爆花,瓜子葵花什麽的,盡可以隨便拿。可有一樣,花生大棗,誰也不許動手,摸一摸也不行,秀庚奶奶親手給撒在新人的新床上,撒的十分仔細,撒的相當勻稱。

左鄰右舍的孩子們,笑著鬧著,纏著要扣才講戰鬥故事。

扣才拿眼瞅瞅,見大寶眉頭不展的坐在板凳頭上,心事重重的,就想講個笑話,好讓她高興起來。

“好吧,那我就講個借驢的故事,”扣才咳了一聲,清一清嗓門:

“從前,一個鄰居想向一個朋友借驢拉磨,就讓小兒子拿上自己親筆寫下的借條去朋友那兒牽驢。不巧那朋友正在待客, 看見借條,生怕讓客人知道自己不識字,出了醜,便裝模作樣,把字條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一邊看,還一邊不住地點頭, 然後,就咳嗽一聲,抬起頭來,對前來牽驢的小兒子說:‘知道了。就那點兒小事。還那麽興師動眾的。過一會兒我親自去辦好啦,保準手到擒來,馬到成功。’瞧他這人,鬥大的字不認得一石,說起話來,倒還文縐縐的。”

大寶聽得,‘噗哧’一樂。孩子們眨巴個眼,什麽也沒聽明白,不依不饒的。

“那,就再講一個吧。一個戰鬥故事。知道上甘領嗎?”他輕輕用手拍一拍大寶,滿臉是笑。

“知道!一條大河!”孩子們異口同聲的嚷嚷著。

“我們連,接到命令,要搶攻234號陣地,又叫下甘領。配合上甘領主攻,”他故意頓了頓。孩子們一個個圓睜著眼睛,聽他下文,

“連長派我帶領一個尖刀班,去摸敵人的崗哨……”

“是日本鬼子嗎?東洋刀,‘哢嚓’。”“噓,別打岔。”

“美國鬼子,李承晚匪軍。天還沒亮,我們就順利完成了任務。戰鬥打響了。我們一聲衝鋒號響,全體衝出戰壕。敵人睡懶覺,還沒醒明白過來,慌忙之中,抄起家夥就對我們大部隊摟火。輕機槍重機槍,榴彈炮,那家夥,全是清一色美軍裝配。”聽這說的廢話,美國部隊,鬧不得還去用日本人三八大蓋裝備不成。大寶的手,死死捏著扣才的,想必她也聽得入神,緊張起來。

廢話還在後頭,

“連長指導員看見情況不妙,大聲命令,‘臥倒’,全連戰士都機警的匍匐在地,唯獨我們尖刀班,絲毫不在乎,一聲呐喊,大步衝進敵人陣地,打的鬼子,‘八格,哈羅,阿媽妮,’一遍呼爹叫娘的。你們猜怎麽著?敵人的槍,根本就沒放響!讓我們尖刀班,半夜裏頭摸進敵人營地,用碎石子兒,把他們的槍管全填實了。哪裏還能摟得出來火?”

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著,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開心地笑了起來,小手拍的‘啪啪’響。

隻有大寶,嘴巴微微一動,像是想說什麽,卻又話沒出口。輕輕搖一搖腦袋,淺淺的笑了。

客人散了,扣才同大寶,就那夜,幾乎一分一秒也沒散,摟在一處,哪裏還分得開來。

那滿床的棗子花生,兩口子足足吃了一禮拜,鬧騰得兩人上下牙齒,油亮亮的棗紅色,半年都刷不明白。

鄉下人說話,有時候也作興來個比喻什麽的。比方說吧,誇哪塊地頭肥實,便這麽說,‘你老瞧瞧,就那地,你扔塊芋頭,再撒上泡尿,趕明兒回過頭,保準你能提溜出一大串山藥蛋。’

瞧大寶那塊地,沒等得急回過頭,山藥蛋蛋就接二連三冒將出來。

老大出世了,取個大號叫‘衛東’;老二還沒露頭,名字現成的就等在那,叫‘保彪’;老三,還是個光頭,真是人丁興旺,就叫‘捍青’,無非是想掏點娘們的陰柔氣,其實還是想生個女兒。這回,大寶不依不饒的,

“什麽‘捍青’?還‘漢菜’呐!古怪名字。”漢菜,就是莧菜,分青紅兩種。味道不錯,就是特別招惹害蟲,傷農藥,上口傷腹。

可是,扣才象是中了邪,抓過戶口簿,就給注冊上那‘捍青’兩個字。

孩子的戶口,從母親,三個山藥蛋蛋,倒還都是居民戶口,吃商品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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