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軍人扣才 河山人物之十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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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軍人扣才

 

扣才打小就是個孤兒,沒有名字,東家討根芋頭,西家盛碗稀飯的,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土改之前,鄉黨氣氛濃厚,講究家族觀念,人與人之間以厚道為重。慈悲心、仁愛心、菩薩心。但凡家中有什麽吃的,自己孩子有一口,就有他一口。叫不上他的名字,就當他是門檻邊多出來的一條狗,便隨口叫他狗崽。

 

狗崽十六歲那年,就進了部隊。日子過的也真是快,家鄉殺人分房分地,還沒忙消停,狗崽就打部隊退伍回到了老家。還是那狗模狗樣兒,隻是名字改了,換了個大號,叫什麽‘扣才’,其實,那是‘狗崽’的諧音。真正按輩分,細算起來,扣才該是‘德’字輩,族譜上記載,‘雄、文、開、萬、秀,大、德、定、光、宗’,秀庚大爺記得,扣才的短命的老子大號叫‘大山’,故而堅持要給他改名字叫‘德才’。可人家如今是部隊裏回來的人,手中捏著介紹信什麽的,紅頭文件,文件屁股上還有紅戳兒,更改不得!

 

都說‘女大十八變’,女孩子長到十八,身段體態都會變,小時候小模樣兒長得俊俏的,發育成大姑娘時,保不準就變得狼夯;打小羸弱病歪歪的,說不定身子架一舒展,就能出落成一婷婷玉立的可人兒。

 

其實,男孩子發育成長,變化也大。可不,當兵回鄉的扣才,生活有了規律,平時至少能填飽肚子,就抽條,長的是五大三粗,膀闊腰圓。本來就耳朵大,眉毛濃,而且眉骨高,鼻梁高。橫看豎看,就有幾分‘二毛子’的模樣。

 

如今人們都管外國人叫‘老外’,民國時候統稱‘洋人’。也不知什麽時候起,大夥兒都把俄國人叫‘老毛子’。國人痛恨老毛子。想當年,害梅毒短命的列寧,在俄國大張殺戮,許多沙皇貴族,亡命東北三省,就繁衍許多混血後代,細說起來,那都是皇親國戚,大家貴胄。嗣後,蘇俄紅軍追剿日寇關東軍,進了東北,奸淫擄掠,無惡不作,造孽後代,留下許多苦命的孩子,老百姓都叫他們‘二毛子’。那是一段悲慘的曆史。

 

秀庚奶奶仔細端詳著身著軍裝,顯得周吳鄭王的小孩子,怎麽看也看不夠。看著看著,就發覺哪兒不對勁。孩子的右眼,晃晃的賊亮,而且,左眼轉動的時候,那亮晶晶的右眼,一動也不動。老人歎了口,眼眶就濕了。苦命的孩子,年紀輕輕的,就瞎了一隻眼。

 

一群娃娃們,崇敬打戰場上歸來的戰士,圍著扣才團團轉。“扣才哥,美國鬼子壞嗎?”

 

“壞!”扣才猴尖個屁股,騎在八仙桌上,趾高氣揚,有問必答,儼然是個大幹部,其實不過是個孩子頭。

 

“朝鮮姑娘長得好看嗎?”一個叫小娟的,紅樸樸小臉蛋兒,一隻小手使勁抻拽著花布小褂衣角,細聲細語地問。

 

“好看!太好看了。嗯,不過沒你好看。”扣才喜歡逗小娟妹妹。

 

“朝鮮人也用嘴巴說話嗎?就象我們一樣。”三豬蛋都十五了,還拖兩條鼻涕,說話甕聲甕氣的。

 

“本來都用鼻子說話,可他們鼻子都同你一樣,兩條鼻涕長龍了,隻好拿嘴巴說話了。”

 

“哈――”孩子們笑作一團。

 

“你給我們說一說朝鮮話。”小娟提出要求。

 

“阿媽妮,朝鮮人叫媽媽‘阿媽妮’。有時說話說得快了,也同我們一樣,‘媽,媽’的亂叫。”

 

“那,‘吃飯’怎麽說?”三豬蛋就記得‘吃’。

 

“飯吃,”扣才隨口答道。

 

“唱歌呢?”小娟嗓子甜,可愛唱歌啦。

 

“歌唱,”扣才一邊廂信口開河隨嘴胡咧,一邊廂飛快轉動那隻獨眼,用小學教師的行話,他是在總結漢朝語言的語法規律。任憑什麽話,顛倒過來說,就成。

 

“我們也說‘歌唱’!《歌唱社會主義祖國》,”小娟甜甜的笑了。

 

“沒錯。朝鮮人是人,我們中國人也是人。是人就得說人話,是人話就差不了多少。”扣才真不愧是打過鴨綠江的戰士,說出話來有頭有尾,頭頭是道。孩子們羨慕的一邊扭動小屁股,一邊隻是歎氣。

 

分田地分房產挖人家祖墳奪人家浮財的年頭,扣才在部隊,回來以後,雞屁股也沒撈著。不過,那些撈著一畝三分地的窮漢子們,還沒焐熱,就給‘合作化’了。扣才就在生產隊的牛棚裏安了家。大夥都在熬日子。待到一九六0年前後,前村後圩的,不知餓死了多少人。扣才是一人吃喝,全家不餓,仗著六尺身板,為人還活絡,能偷就偷,能拐即拐,大難不死,躲過了這一劫。

 

那天,他心情特別難受,打牛棚裏抽出他那條洗得發白的軍用棉毛毯,三下五除二卷巴起小娟那柴嶙嶙的屍體,緊緊抱在胸前,出了牛棚,就再也沒回頭。

 

那年月,能往哪兒逃?抓到一頓毒打,遣返原地。那待遇,就同對待壞分子差不多。扣才三番五次往外跑,村上和大隊裏也覺得不是個辦法。秀庚老奶奶對扣才知根知底的,知道不是個壞孩子,四處張羅,要給他介紹對象。可他三十出頭,沒家沒業的,又是個三級殘廢,雖說一個月有十二塊錢優撫費,可那孩子,染上了抽香煙的壞習慣,還酗酒。優撫費,也就是轉手送進煙酒小賣鋪的事情。給他找一門親事,翻手複手的,一下子還真是不那麽容易。

 

那天扣才串到街上,囔了幾口燒刀子,老是在寡婦冬花門前頭轉悠。冬花的死鬼男人,本也在部隊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光榮’了。扣才自報家門,說是冬花男人的戰友,給她跳水擔柴做煤球什麽的,盡做些下雜事。一來二往,兩人就勾搭上了。鰥夫寡婦,癡男怨女,男情女願,本來也沒有什麽。叵耐那時候,社會風氣太呆板,遠沒有如今這般活絡。人們就會風言風語;人言可畏,不得不防。社會壓力,那是相當大。

 

那冬花,攀上了一個叫王德方的小隊長,真是寒鴉也踅摸占高枝,氣煞扣才這癡心漢。冬花有事無事,總躲著他,象避瘟神似的。後來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甚至揚言要招呼人收拾他。擱如今的行話,便是‘花錢買凶’,‘雇凶殺人’什麽的。不過那時候,人的膽子還是小,倒沒有鬧騰到出人命的田地。

 

人們通常總是抱怨,說是男人不是好東西,專喜歡壞女人名聲,朝根本人家的良家婦女身上潑汙水。其實,凡事都有兩可性,矛盾的兩方麵。男人善潑汙水,那是抽象的比喻,輪到女人呐,便變抽象於具體:女人也善潑汙水,那是真正的魚腥臭味的洗腳水,文氣一點,就叫汙水。

 

那天扣才一如既往不死心,蒼蠅叮臭蛋,老是在寡婦冬花門前轉悠。就挨了冬花張張揚揚,辟頭潑來的一盆汙水。事後,扣才感慨萬分,出口成詩,詩雲: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二般雖然毒,最毒不過婦人心。”

 

其實,那哪裏是他的詩,他也不會做詩,他就會幾句朝鮮話,也隻能糊弄幾個孩子而已。這幾句詩文,是薑尚薑子牙薑太公倒黴走背字的時候,被他老婆給‘休’了,氣憤不已,脫口而就成詩一首。扣才是打會說古書的羅三爺那兒躉過來的。其實,扣才比起人家薑老兒,那是相差太遠。就說一句,薑尚薑太公,穩坐釣魚台,拋出一直淩淩的魚鉤,就要釣那大魚來。不識相的,忍不住發問,說是先生,直鉤何以釣得魚來。那薑子牙一捋飄飄然長鬚,不緊不慢回道:

 

“寧從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倒是實在話,對女人,或者按如今的話,對愛情,求是求不來的,因為女人心氣高,心眼兒縝密。成語說的真切:求之不得。說的就是男求女,扣才求冬花這檔子事。

 

話說回來,那不省事的女人,攀上新歡,就厭惡那舊好,一盆汙水抄頭潑來。扣才雖然隻剩一隻眼,可他眼明腿腳快,成語有‘獨具慧眼’,就是暗誇他的道行。同時,他在部隊還學過幾招,‘哧溜’就側身閃了過去。

 

扣才獨具慧眼,閃躲到一旁。恰巧這時分,瞎子大寶,拄個五尺長短的竹棍,打門前路過。那竹竿,夠地難夠天的,怎能敲打得出橫空潑過來的汙水,就給淋成個落湯雞。

 

扣才血性男兒,為人又古道熱腸的。橫豎怎麽說,這事兒也是因他而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賠不是。把大寶送回了家。

 

接下來,便是扣才大寶,一對新人,拜堂成親。事情雖然是朝這方麵發展,但我們看故事的,卻也不好性急。

 

那大寶,本是大家人家女兒。長的是眉細鼻挺,齒白唇紅,蔥白兒似的肌膚,熱豆腐一般柔嫩。

 

大寶的外公,是前清的舉人出身,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捐了個候補知縣,還沒等到出缺,武昌那邊就動作起來,隨後的歲月裏,那是槍炮漫天響,江山輪流坐。當然,有一條,那就是,無論如何,是輪不到大寶外公,去外放什麽知縣的。白白花了白花花的銀子。就如同在和和諧諧的今日中國,你托人走門路,撒出大把大把的粉紅色票子,想買個領導當一當,過一過官癮。人也托了,錢也花了,事情也――慢著,事情還是沒辦成,因為那受了你好處的人,連夜給‘圈’進去了,給‘雙規’‘兩指’了。何謂‘雙規’?就是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吐髒退款,那是對黨內的同誌而言的;何謂‘兩指’?就是在指定時間指定地點,還是吐髒退款,這是對黨外人士的。文字表達有所區別,但含義相差無幾。

 

古往今來,有錢能使鬼推磨,買官鬻爵,古來有之。到了共產黨這兒,換了個說法,叫做‘有錢能使磨推鬼’,買官賣官,官官明碼標價。可見,錢的用處,那是越來越大。花錢可以買官,花錢也未必就能買到官。全憑你的價碼,也看你的官運。保不齊,你是丟了銀子,斷送了前程,坐進了號子,治你個行賄,那是天網恢恢,以法治天下。

 

大寶的舉人外公,花了銀子,沒做成官。那時候,是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沒日沒夜的,打過來攆過去,都忙著打江山,占地盤,誰也沒那份閑心,過來給舉人老爺治罪,人家也不敢。都民國了,同時,他們家攀龍附鳳,結識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軍閥。有槍就是草頭王,誰還膽敢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那個軍閥,就有個副官,一派儒雅,風流倜儻,常來舉人家走動。

 

大寶的母親待字在深閨。平時也不擺弄那些針黹女工,卻專一喜好詩詞歌賦,研墨繪畫。論她那人品,那是百裏挑一;論她那長相,親眼目睹,能一睹芳顏的人,還真是屈指可數。方圓百十裏,人們隻是知道,舉人家的千金大小姐,閨名就叫‘掌珠’,掌上明珠。聽聽這兩字,多脆蹦響亮;迷起眼來瞅一瞅,粉粉綿綿的,如新花藕一般鮮嫩的小手掌心裏,就那麽托著一顆明珠,水白澹清,晶瑩剔透。瞧瞧!就那份模樣兒,怎能不招惹人!

 

佳人衾被短,公子春意長,西廂秋宵寂,此恨最難忘!

 

那副官,真正是公子薄命,二十幾歲,就捐軀沙場。掌珠小姐和著熱淚,命筆七絕一首,就準備絕食殉情。可憐啦,小姐早已是身心相許,珠胎暗結,心中想著的是殉情,身子卻日見其沉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女兒出生下來,玲瓏剔透,小麵人兒似的,人見人愛,寶貝得了不得,索性取名大寶。那年月,未婚生子,可是驚天動地的事。掌珠姑娘心高氣傲,把世俗風化視為糞土,仍然我行我素,留在閨中,朝夕與大寶相伴。

 

後來就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掌珠一家也難逃厄運,丟產棄業,家破人亡。大寶八歲那年,也就剛剛跟著掌珠學會了《女兒經》、《千字文》、《百家姓》什麽的,橫空裏就飛來一場橫禍,大寶生了場病,一連高燒了四五天。可憐的掌珠姑娘,多少天沒合眼,守在女兒的小床頭。女兒到底是命大,好了。隻是那一雙葡萄珠兒般的眼睛,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掌珠經受不了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神經出了問題,瘋瘋癲癲的,一日出門,一不小心, 失足掉進門前的水塘裏。

 

自此,大寶成了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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