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陣微風平地而起,附近的樹葉‘沙沙’作響。
沉嗓門的沒來得及掏出小。吳主任沒容得那小*****把手伸進褲襠。
‘啪’的一聲,鞭子摔得‘嘎巴’脆響,沉寂的夜空,那聲音格外招搖,冬青灌木叢裏,幾隻酣睡的麻雀,拍楞起翅膀。‘哎呀’,一聲異常淒厲的嚎叫,驚得那幾隻睡意尤酣的可憐的鳥兒,鬧不清打哪兒弄出如此恁大的動靜,暈頭轉向,‘啪’的就聽得有一隻一頭撞在了臨近的樹幹上。
“我是貧下中農!”沉嗓門的聲音依然相當渾厚,挨不過那沉重的鞭打,一邊哀嚎,一邊依然理直氣壯的作出本能的抗爭。影影綽綽的,看那塊頭,大概也就十五六歲。
“打死你這個偷雞摸狗的貧下中農!”主任這回是發了狠,手中的鞭子一下緊似一下,打得那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小家夥喊爺叫媽的。
小楊打黑暗出現身出來,“那幾個小偷全跑了!主任。”原來小楊受命保護雞窩,卻沒按指令圓滿完成任務。主任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吳三趟。一口氣促,手中的鞭子就鬆了勁道。
偷雞的沒抓著,倒是撂倒一個望風的壞蛋。主任心中依舊憤憤然,趁著黑夜,在那小混蛋的屁股上恨恨地踢出一腳。
主任家的燈率先亮了。左右隔壁幾家的燈也先後亮了。零零星星走出幾個職工,一邊批衣衫一邊嘴中鼓鼓囊囊嘮叨著:“都這麽晚了,誰還這麽瞎折騰!八小時工作八小時休息,還保證不保證呀?”農工們,雖然泥腿子一堆,但仍然是工人階級隊伍的一部分,說出話來一套又一套的,政策性忒靠譜,相當顯出水平。
“扣住這個偷雞賊!”吳老婆一邊扣衣服扣,一邊踉踉蹌蹌趕出來,“讓他們賠我的雞!”夜空中,那聲音是鏗鏘有力,理直氣壯。
“你們賠我的人!”冬青灌木那邊,有人聲嘶力竭,緊接著就是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影影綽綽就見十來個人,男男女女長短不一,有捏手電筒的,也有提溜個‘三沿燈’的,也就是用洋油的燈,帶玻璃罩,又叫‘氣死風’。
其實,那會兒破舊立新,但凡用‘洋’字眼的都改了口,‘洋油’改叫‘煤油’;‘洋火’改叫‘火柴’;‘洋布’改叫‘平布’,如此這般不一而足。說起來裏頭還有個故事。一老太婆,捏著卷巴卷巴的一張煤油票,來到合作社打煤油。老人眼力不濟,耳朵也不大管事,隻見她顫巍巍的遞上油票和鈔票,“同誌,打洋油,半斤。”“煤油/沒有,”站店的更正她。“沒有?嗨,今晚又得摸黑了。”歎口氣,顫巍巍的往回走。“嘿,是‘煤油’!你怎麽這就走啦?!”站店的稀裏糊塗鬧不明白。隻見老太婆揚一揚手中的玻璃瓶,頭也不回。老太婆的兒子複原軍人出身,凡事愛追究個雞蛋清蘿卜黃,一把奪過老人手中的瓶,三步並兩步衝到合作社,因為他剛不久還見著有人從這兒打了洋油。複原軍人同站點的雙方幾乎拳腳相加,折騰了大半天,才解決了問題。不過,複原軍人也會賴帳,硬說那‘煤油票’已經交給櫃台上了,隻付了一毛八分油錢,無非是打算‘迷’下那張票。站店的還想堅持原則,堅持要收回那半斤油票,正爭執間,冷不防打側首橫空裏飛來一棍子,看熱鬧的當中,有那一幹內行的,就知道那是根實心方節竹,抽打在人的身上,保管你皮不開,但皮下的肉一定綻裂。退伍軍人知道,前方後方都是戰場,而且用得上母子兵。
就見那煤油三沿燈下,顫巍巍站立著一個矮瘦的老太婆,六十幾歲,老藍家織土布連襟大褂,手中住著一根紡錘粗細的實心方節竹棍。
“你狗膽包天!”別看老太婆鬧不清‘煤油’‘沒有’‘洋油’,可罵人的詞兒一點不見少。那年月,隻要成分好,出身過硬,比方說在舊社會是痞子流氓,吃喝掱拿之輩,都是根紅苗正。這號人,身強體壯的,那是嘴到手到,張口就罵舉手就來橫的,自然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那些手軟體弱力有不逮的,忙裏偷空練就了一套鐵嘴功,見誰逮誰一頓臭罵,三姑四姨妯娌外甥女,騷的臭的劈頭蓋臉,讓人忍無可忍防不勝防,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鄉下的話,那是‘人慫嘴厲害,田慫長紫芥,山慫生刺槐’。
眼前的瘦老太婆,顯然是‘人慫嘴厲害’的那種,可她有方節竹杖撐腰,其來勢,也凶凶。再者,那竹杖一側橫眉而立的,是那買煤油賴皮不交煤油票的轉業退伍軍人,人高馬大,自然是屬於張口舉手應對自如的硬漢子。挨了吳主任一頓狠揍的,是那瘦猴老太婆的小兒子,也就是那轉複軍人的最小的弟弟。
主任見狀,情知不妙,本能地四顧,無非是指望農工們在這個關鍵時刻能站出來,壯大一下自己的陣營。可原本陸陸續續閃亮的窗戶,眼見得又陸陸續續暗了下去。原本站出來看熱鬧的,不知什麽說話都悄悄溜了號。工農兵三支隊伍,自己是帶兵出身,如今沒得兵了,少了一支,隻剩下顛倒過來的工農兩支。工農也好,農工也罷,眼前的陣仗,誰也指望不上。強弱高下不言可知。這場短兵相接的戰鬥還沒打響,勝敗已定。而且是一敗塗地。主任有點忿忿不平,轉而又覺得有些氣促,渾身焦燥,腦袋開始發暈……
由區醫院到縣醫院,再而轉到省立醫院,經過起初的創口消毒包紮,到後來的血尿便化驗,繼之是心腦電圖之類的檢查,好象一切都很正常,好象什麽毛病都沒有。可老吳就是昏睡不醒,靠打點滴維持。擱鄉下赤腳醫生的行話,主任那叫‘急火攻心’。
苗圃會同縣農業局,準備操辦老吳的後事了。火葬場也就三十來裏地開外,小人物,也不需要什麽七寶八寶的塋地。隻是悼詞頗費周折,不知道是因公殉職還是……還是……
大家都直撓腦袋瓜。把希望寄托在地方政府對這起事件的處理結論上。如果結論是少數人聚眾鬧事,地富反壞右分子狼狽為奸,在夜色掩護下衝擊國家機關,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老吳當仁不讓是因公,是為了捍衛國家財產而光榮獻身的,是烈士!可是,地方遲遲不做處理結論,整天忙著學大寨,從五十裏開外的龜山,刨來鬥大的白瑩石,再把東邊山沿烔河的山坡上的莊稼樹木一掃而光,壘出五丈見方的大字標語來。書記大隊長整天與貧下中農戰鬥在學大寨第一線,找不著人說不上話。其實那般龜兒子是在躲貓貓,這頭是貧下中農轉退軍人,這邊是老資格高幹,兩頭誰也不好搪塞應付。上上之策就是躲進山裏頭,挖石頭學大寨。冠冕堂皇轟轟烈烈。
麻女人在人前反倒異常鎮定,盡管暗地裏不知抹濕了幾條手帕。她經過的事兒太多了,已經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她學會了認命,她不得不認命。
主任到底身子硬朗,命硬!終於讓他挺了過來。不過那也是八九天之後的事情了。
那天,省立醫院高幹病房(老吳一直享受縣團級待遇,行政十三級,屬於黨的高級幹部墊屁股那一檔次)特護病區,一溜煙走過來八個英姿颯爽的現役軍人。那家夥,目不斜視,腳步纛纛有聲,就忒有節奏感的那種。醫護人員雖然不乏見過大陣仗大世麵的,但眼前這種耀武揚威的做派,好象還不多見。有些玩世不恭的醫護人員,左手拿著聽診器,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右手心敲打著,尖個屁股打橫靠在病房門前,等著看下麵的節目。
大兵們一邊四個,齊刷刷就立正站在老吳病房的門前兩側。後麵又好一陣腳步聲,麻老婆引道,醫院革命委員會主任書記各色人等,前呼後擁,來了一隊人馬。就見一個五十開外的首長模樣的漢子,邁著矯健的步伐,尾隨在麻女人身後,神色凝重的樣子,進了老吳的病房,三步並作兩步的,就趕到病榻前。室內室外的空氣,頓時沉重起來。
“老團長,是我,吳三趟。三趟看您來啦!”來人聲音洪量,但語氣明顯帶著哽咽,連眼眶都濕潤了。
“老吳,是吳司令來看你!是三趟司令。”
一直昏睡的老吳,眉梢仿佛動了動,左眼皮在波動,右眼也在動。緊接著,就見他的手指頭慢慢伸開來。三趟一把捂住主任的手,連聲叫著,“首長,首長!”
神經科主任來了,內外科主任來了,該來的和不該來的,都來了,病房頓時顯得太擁擠。
主任終於醒了過來。
“敬禮!”就聽得三趟在病榻前朗聲說道。‘刷’,門外的八個軍人,齊刷刷舉手致以敬禮。幾個手握聽診器的,一時不知道手往哪兒擱才好,著實焦躁了一小陣子。
“嫂子,幸虧你在關鍵時刻方寸不亂,想到同我聯係。”
“早就想著你了。剛一出事,就思謀著給你打電話。後來看他實在是闖不了這一關了。發高燒,嘴巴裏老是叫你名字。思謀著撒手之前他想見著你,但又怕你忙,官做了這麽大,還能放得下架子為這個農民小老頭操心。”一邊說,一邊愛憐的在老吳的額頭上輕輕一戳。
“首長,感覺還行嗎?”吳司令關切的問。
老吳身體十分虛弱,說話特別費力,隻見他咧了咧嘴,什麽也沒說,抬起手指了指心窩,眼角沁出淚花來。
“男子漢,大老爺們,戎馬一輩子了,倒是第一次見你這般娘娘樣。”老婆故意擠兌他,其實她心中十分明白,自己男人這是窩了一肚子委屈,心裏有苦倒不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沒到傷心處,”吳司令十分理解老首長此時此刻的心情。看著主任精神身體在慢慢恢複,吳三趟這顆心,總算踏實下來,心情一放鬆,說話調門都輕鬆許多:
“還記得嗎?當年,可是我三趟,給你們牽的大媒!嫂子,那晚,是我硬把你安排進團長的房間,是吧! 哈哈哈!”
老吳,眉梢聳動,滿臉笑意,臉上氣色頓時和潤許多。
三趟呆了兩個晚上,軍區發來電報請他立即趕回去,有戰備最新動態。
一個月以後,上麵來了兩輛北京吉普。老吳同麻女人坐一輛,孩子同許多雞鴨擠進另一輛。車是晚飯過後來的,半夜時分就一溜煙走了。苗圃裏除了技術員小鄧,有關主任調離的事,事前誰也不知道。事後,也就是主任到底去了哪兒,也還是誰不知道。
苗圃的工作,暫時由鄧技術員負責。
小楊照舊開他的拖拉機。
老嶽頭發全白了。整天什麽話也不說,就牽著那頭老水牛。
那水牛,無可奈何地抽動著屁股後頭的禿尾巴,下死力驅趕嗜血成性的蚊蠅。可蚊蠅一撥又一撥,哪裏趕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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