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剛點播下去的板栗,基本上全給人挖光了,地裏全是麻點兒似的小坑,”鄧技術員話剛出口,立刻發現自己出了錯,仿佛犯了彌天大罪,首先是滿臉彤紅,本來人長得就十分秀氣,臉蛋一個櫻桃紅,倒平添了幾分姿色,惹得主任擱下了筷子,含在嘴巴裏的一口熱粥忘記吞下肚,目不轉睛的直愣愣看著她。技術員可是沒有這份情趣,隻見她嘴唇發幹,鼻頭就沁出細密密的汗珠來。俗話說禍從口出,古來有之,近年來愈演愈烈,因嘴巴不慎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數以千百萬人計。當年鄧技術員的爸爸老鄧,就是無意之中,出言頂撞了一把手,結果鬧得幾乎死無葬身之地。
主任給粥燙得口舌發木,但臉上沒露出一絲半毫慍怒之色,顯而易見他並沒有把小鄧那‘麻點兒’同自己糟糠之妻臉上的不平衡聯係在一起。技術員胸中暗暗緩了口氣。
“是哇,是我讓食堂板栗炒子雞的呀。”嘴巴發木,看來腦袋也有點麻木,把點播在地裏的板栗同攮進臭皮囊裏的子雞燒板栗混為一談了。
“開春時,苗圃根據您的指示,安排栽種了五畝先鋒三號高產板栗,以幫助地方上發展經濟林木。已經開始發芽了。我每天早晨吃早飯前,都會過去看一眼,因為板栗幼苗對土壤和水分都比較挑剔,特別是在江北試種。”小鄧恢複了曼聲細語的神態,“可是今天早上去地裏一看,板栗種子全沒了。本來以為是――什麽野生動物――刨食,可看來不是那麽回事兒,”小鄧又頓了頓。本來她想說的是,本來以為是雞鴨刨食造成的,話到嘴邊,打個彎兒又給繞回去。主任家的雞鴨,成群結隊在育苗苗床上刨食,啄食剛出土的嫩芽,給苗圃造成損失,不僅經常返工補種,而且還耽誤農時。職工們表麵上是視而不見,一聲不吭,可暗地兒裏沒少嘀咕,卻也無計可施,隻好聽之任之。小鄧不想由她口中捅開這個馬蜂窩。
“聽小楊他們講,是紅旗大隊的北街兩個生產小隊社員,趁昨夜我們苗圃處理紅衛的喪事之際,男男女女出動了很多人,把板栗種子給挖走了。”
“補種還來得及嗎?”主任沒心事喝粥。
“時令還行。隻是還得預購良種,恐怕就來不及了。”
主任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心髒的正下方,那是胃部所在地。意思明白不過,本來剩下的良種讓他們頭天中午給攮下了肚。
“那……”主任遲疑了。這時候,麻老婆三步並作兩步,風風火火趕進堂屋來,沒拿正眼瞟一下技術員,開門見山的就衝自己男人吼起來:
“昨夜丟了十二隻雞,全是下蛋的母雞!”老婆幾乎哭出聲來。
“鴨呢?丟鴨沒有?”老吳這回相當清醒,思路敏捷。旋即啞口不語,因為他情急之下,說了十分唐突的話,為此,麻老婆沒少笑話過他。下蛋的母鴨,如同護蛋的老鵝,嗓門特別洪量,一有風吹草動就鵝聲鴨叫幾嗓子。嚇得半大的孩子都不敢靠近,一般非職業性小偷小摸的,是不會輕易捅這個熱鬧窟窿。母雞們則不然,相對來說比較安分守己。所以,老婆有事沒事總是奚落他,數擺他是一隻不會下蛋的雞,不知道什麽叫添犢護崽之情,隻會打打殺殺,血腥味太濃,卻少了一份人情味兒。也就是換個調門兒罵他不通人情。這是在敲打他,罵他當年隻顧明哲保身,死活護他的官符,沒下死命把她父親打死牢裏撈出來。這本舊帳看來她是要翻一輩子的。
“小楊老婆看見了,是北街生產隊幾個小放牛幹的事,”麻老婆喋喋不休。看來苗圃小楊兩口子,不是省油的燈,破事爛事,都見他倆插一竿子。
“知道了!”老吳嗓門粗了起來,筷子‘啪’的往桌子上一拍,‘呼’的就站將起來。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鬧心!可不,苗圃是國營企業,板栗的事就是苗圃的事,自然也就是國事;雞鵝鴨雜,油鹽柴米,是他家的生計,自然是家事;剛剛死了人,人命關天,豈不是天大的事!慢著,這是上聯還是下聯?俺也來斯文一回,對它一對,就叫――就叫――,嗯,栗子鴨子好兒子,子子走人!可不,板栗就是栗子;雞鴨同圈,記得小時候讀過幾天私塾,老學生經常要學童們絞盡腦汁做算式,搞什麽‘雞鴨同圈’,那老頭滿嘴口臭,嘴巴裏的氣味兒,同雞圈鴨圈差不離,一聞那味兒,就覺得吃了一大捧雞屎一般,現在想起來,還有幾分惡心。丟了雞,等於丟了鴨,咱就用鴨代替,因為咱們這地帶兒,人們不興管雞叫雞子,但鴨就成,大夥兒都開口閉口叫‘鴨子’,反正也差不離。再說那嶽紅衛,雖然沒成為自己家的好女婿,但人家畢竟是身大力魁的壯小夥子,怎麽著也是人家老嶽的好兒子。四類分子也是人,人就該有子有女,就該有兒子,誰家兒子都是父母心頭肉,都是乖寶寶,都是好兒子。可轉眼功夫,諸般好東西,都沒了,跟人走了,跟閻王爺走了。老吳思忖著,心中不免淒愴三分。老吳一會兒神色凝重,一會兒又麵帶幾分歡愉,覺得自己戎馬大半輩子,盡管最近十來年蠅營狗苟,活得窩窩囊囊,官不象官民不如民,男不男女不女的,可自己竟然也能作詩!他自豪!他情不自禁就要開懷放歌,他還真的就吟頌出聲: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鬧心;栗子鴨子好兒子,子子走人!”一邊吟詩,一邊還煞有介事的搖頭晃腦著。
“啥?”老婆跟他這麽多年,也學會了幾句他的山東南腔北調,一時情急,脫口就溜了出來。通常情況之下,她總不會放過挪揄自己男人的機會,拖腔拿氣地來一句:“你這是講的啥子嘛?”有點川味,但聽起來十分順耳。
“走人!找他娘兒*****的算帳!”吳主任,當兵的文官,專管農工的‘詩人’,邁開幾分豪邁的步伐,雄糾糾氣昂昂就出了苗圃,繞過門前的苗圃大塘,如同當年氣宇軒昂的率領子弟兵上戰場那般。還朝路邊的老嶽微微頡首,算是打了個招呼,一直就奔北街生產隊而去。
老嶽仍牽著那頭牛,那牛一聲不吭,光顧著在路邊啃草,而老嶽則默默地雙目下垂,整個人泥塑木雕一般。慢慢的,他抬起了頭。朝主任興衝衝走去的方向看著。身邊的牛,十分通人性似的,也抬起了頭,牛嗓眼兒裏發出一聲洪量悠長的‘哞兒’聲。老嶽知道,那是老牛發現了,不遠的前方,出現了可能是敵也可能為友的其他牛群。三五頭牯牛,就擋在主任急匆匆前去的路當中。
路,隻有一扁擔闊,幾頭牛擠在一處,急吼吼的抬頭揚角往前衝,放牛娃手中的竹竿梢鞭子在牛屁股後頭的摔得山響。吳主任猝不及防,眼見得牛陣來勢凶猛,左右沒有岔道,兩邊又都是水稻田,正在猶豫,就撞上了左邊大牯牛的大肚子,身子一個趔趄,頓時失重,右腳先踏進水田裏,剛換的嶄新的解放牌力士鞋,立馬灌滿泥漿。後麵緊挨過來的一條水牛,晃蕩著一對羅盤大角,衝著他一個勁晃動腦袋,主任隻好側過身子,叵耐右腳陷得太深,不能自拔,身子再次失重,左膝蓋自然而然就跪落在泥水裏。
狼狽不堪的主任,隻好打道回頭,雙手提溜著一對力士鞋,汙泥濁水順著兩邊大腿往下淅淅瀝瀝滴個不停。又急又氣,受了驚嚇也受了點風寒,在加上昨天一整天沒完沒了的勞累,身體頓覺疲乏,早飯沒吃好,午飯也沒胃口吃下肚,還沒到晚飯時候,就支撐不住,覺得頭重腳輕,渾身沒力氣,發起高燒來。
窩在家裏三個整天,就聽得老婆敘叨不已:“三天少收了三十六個大雞蛋!”聽著心裏真煩,沒奈何,打書架上胡亂抽出一本書,卷巴卷巴,握在手中,順著大塘一路溜達,挑了個僻靜的田旮旯,一屁股落地,就想靜下心來看幾頁書。主任雖然是行伍出身,但這近二十年來一直在文化藝術教育醫療衛生單位當領導,專門跟文人打交道,加上他頭腦機敏,勤奮好學。這麽多年操下來,還當真就有點墨水在肚子裏。正應了那句老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話太文縐縐的。換句話:棒槌靠在衙門口,三年也學會通吃原告吃被告;這話太不和諧!還不如鄉下猴子鄉下玩,來句鄉下的脫口秀:屎殼郎掉進醬缸裏,死活也能充一勺醬。
主任身體通泰,心平氣和,展開書就認真閱讀起來。上回同小鄧談工作,不知不覺就過了該回家報到的鍾點,饒他機敏,隨手就打技術員的床頭櫃上抽了這本書,夾在腋下帶回去,省得麻老婆疑神疑鬼的。可不,書上還散發著年輕女人的氣息。主任暗自笑了。用心讀將起來。
一、掌握苗木特性
不同的苗木的生物學特性不同,要在掌握苗木特性的基礎上,注重與實踐相結合,通過苗期測試、無性係對比林測試和區域化試驗等,做到適地適種,不盲目引種。
二、選擇圃地
所謂選擇圃地是指應選擇排灌方便、土壤肥沃、土質疏鬆的田塊,土壤的酸堿度範圍在PH值7.0至8.0,土壤有機質含量保持在3%以上。圃地質量的高低,對苗木生長量影響很大,而這一點恰恰最容易被忽略。
三、合理施肥
根據土壤性質施肥,以促進苗木根係發育為原則,將氮、磷、鉀肥與有機肥合理混合施用,不僅可以節省勞力和時間,而且能提高肥效,減少氮的淋失,提高土壤有機質含量。一般情
四、處理種子、種條
若采用有性繁殖,播種前首先應淨種,因種子從母樹上采集的常常是果實,雜質較多,淨種處理時可用篩子篩過後再用水漂洗。
五、及時灌水
及時灌水是指在恰當的時機灌水,不宜采用“小水勤澆”的灌溉方式,具體應把握五個時機:一是苗木播種前灌水。此時灌水應觀察土壤是否濕潤,視情灌水。若采用扡插育苗,則應在扡插後灌水,首次水一定要灌足;二是苗木出齊後灌水。此時灌水不宜過大,以保持圃地濕潤、提高地溫為原則;三是苗木追肥後灌水。此時灌透水,不僅能防止苗木產生肥害,而且能使肥料盡快被苗木吸收;四是苗木封頭後灌水。此時灌水有利於提高苗木胸徑,延長落葉時間;五是苗木冬眠後灌水。此時灌水既能保護苗木根係,使之繼續吸收營養,又能滲透於土壤中,……
書上的字,看得他頭大,在食指和拇指上吐點吐沫,捏著鼻梁不輕不重地揉將起來。就在這時,就聽得有倆童音在大嗓門說話,伴著牯牛吃草的吞咽聲,主任戳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
“你把雞帶回家了吧?紅燒還是清燉的?”尖嗓門的說,聽話音也就十一二歲。
“嗨!我媽沒舍得吃,拿到街上買了,說是給我大大(爸爸)抓藥。我看啦,多半是我媽摳下來,留著自己抽香煙用!”這個嗓門沉一些,已經沒帶多少童音。
“哦,”聽話音十分惋惜。“我家一隻燉湯一隻紅燒,吃的我拉肚子。”
“噯,大前天我們硬是把吳胖子給擠到水田裏頭,真好玩!”沉嗓門的想換個話題。‘吳胖子’是附近刁民們給他吳主任起的綽號。
“回家就病倒啦!哈哈。”
“那咱們今晚能不能再動手?趁他生病。”沉嗓門的顯然還滿腦門子思謀著吃上一頓能拉肚子的紅燒雞清燉雞,又在出壞主意。
“行!我們叫上……十二點時動手。”尖嗓門看來是個謀士級的角色,“你還老樣子,在吳胖子的門前望風,有人開門你就掏撒尿。跟他們死攪蠻纏,纏住他們,我們也好動手,也好脫身。”
當年的孩子,《小兵張嘎》、《雞毛信》什麽的看過多少遍,從語言文字到形式內容都口念心熟,說話辦事都一套又一套的。瞧這群打家劫舍的小王八蛋,大白天就合計著偷雞摸狗的勾當,而且旁若無人毫不避諱。套用當年一句‘山寨’話,那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夜,相當靜。十一點的下行(往南方向)客車照舊誤點將近一個鍾頭,轟轟烈烈的吵鬧聲漸漸溶入深沉的夜色中。鄰裏的母貓,耐不住寂寞,又在不合時宜的叫春,那聲音,淒慘而悲壯,令人毛骨悚然。誰家的娃子開口哭鬧不已,年輕母親打開電燈,娃子哭聲立馬停了下來。看來母乳還真是管用。等隨即又拉滅了。
吳胖子門前,傳來一陣蟋蟀的鳴叫聲,接著又是一陣。‘樸蔌蔌’,極輕的響動,黑而凝重的夜色中,幾乎分辯不出是什麽聲音,來自什麽地方。象是黃鼠狼的躡手躡腳,也許是那母貓終於按捺不住,由著性子竄出去尋找‘藍言知己’。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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