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吳主任和麻老婆
正團級幹部吳主任是山東人。老婆姓柳,滿臉麻子,家學淵源,雖然沒正式入過學,但打小跟隨父親,耳濡目睹,倒也操持成幾分文人氣氛,隻是她為人矜持,含而不露,不肆張揚,在外人眼裏,她也不過就是等同那上過幾天掃盲夜校的家庭婦女,都覺得,這個女人,品貌一般,鬥大的字,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數一數,恐怕還沒有她那張鯿魚臉蛋上的麻癩點兒多。
因為老婆家庭成分過高,老吳在正團級上蹭了好幾年,還是沒辦法賴下去,因為黨的政策名正言順的擺在那兒,隻好卷起鋪蓋走人。先後當過醫院書記兼院長,專中學校書記兼校長,這不,都奔五十的人了,又平調到苗圃當主任。所謂平調,那是指保留縣團級工資待遇,其實誰個都心知肚明,流放到淮南鐵路邊上的苗圃場,地不過幾十畝,人隻有二十來號,究其規模聲勢,還不如臨近的生產小隊,王德方是那兒的小隊長。
那年南下,吳主任所在部隊攻城略地,節節勝利,真所謂船行順風,所向披靡。剛抵達湖南瀏陽一線,叵耐老天連降大雨,泥漿沒膝,輾轉維艱。多月來轉戰南北,滾爬摸打,風餐露宿,腥風血雨,指戰員們實在是過於疲憊,便自然而然流露出畏縮不前的情緒。縱隊首長眼看部隊推進過於迅猛,糧草給養彈藥藥品供給不上,便也落得順風使舵,順水推舟,做個順水人情。號令下來,山搖地動:部隊就地休整,待命出發。
那年吳主任虛歲三十,血氣方剛,接到上級指示,馬不停蹄,連夜就把團指揮部安營紮寨在瀏陽東梢一個大戶人家。那個氣氛,真正是人歡馬叫雞飛狗跳,豬打哼哼,驢不肯上槽。傳令兵吳三趟,屋前屋後裏裏外外竄過來跑過去的,也不知道他在攛掇個啥,滿臉大汗淋漓,卻老是樂嗬嗬的攤開一張沒心沒肺的笑臉。
說起這吳三趟,論資曆可一點不比吳團長含糊,人也不差,就是沒心眼兒,辦事糊塗,頭腦缺根弦兒,上上下下讓他遞個話傳個命令,來來回回他非得跑上至少三趟才成,盡誤事兒,所以盡管資曆老辣,官銜老是上不去。好歹他也有自知之明,從來不介意,跟著吳團長鞍前馬後,前前後後算起來也有整個一個抗戰的年頭了。
吳團長剛屁股落座,又濕又臭的棉襪子才脫掉一隻,就聽得後院“嘭嘭”兩家夥槍聲。團長慫身而起,搭在洗腳盆沿上的那隻腳,自然就把木盆踩翻,褲腿完全濕透。
“吳三趟!”
“到!”一陣纛纛的嘈雜腳步聲之後,傳來傳令兵的回話。簡單的應對,傳令兵毫不含糊。
“哪兒槍響?”
“後院。”
“為什麽槍響?”吳團長一隻腳還浸在冷水裏,後院響槍,看來不是什麽軍情,心中一坦然,就覺得腳下發冷,自然不自然的挪動雙腳,踩得泥水“劈啪”作響,濺到了三趟的臉蛋上眉梢上。
“報告!我們挑了頭肥豬,找不著尖刀,戰士們隻會殺人,炊事班裏的老姚兩個月前中了流彈犧牲了,沒人會殺豬,一時著急,我就給了那豬兩槍。”
“混蛋!”團長開罵了,腳下的泥水又濺起老高。
三趟心下一個激靈,頓時就脊梁骨冒汗,他知道,平時團長對他還是相當和氣的,偶爾出言無忌,也是口無遮攔,說過就忘,從來也沒較真過。但是,每次團長對他以“混蛋”開罵,那總會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通常是三天禁閉。部隊好不容易攤到這份休整,剛好打打牙祭補補身子,有事沒事踅摸個姑娘,孬好也尋個窮開心。可千萬不能進了禁閉室。
說起這吳三趟,長的倒是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平時風餐露宿,槍林彈雨,腦袋提溜在褲帶上,從來沒見他含糊過;可褲帶下頭那個小腦袋呢,也就受夠了委屈,幾乎從來不見天日。有時不打仗, 吃上幾天飽飯,那小玩意兒就趾高氣揚,喜歡動情緒,怒氣衝天,氣衝鬥牛。於是三趟就思謀著有所作為。他這個人容易犯糊塗,糊塗人膽子大,有了那份賊心,再加上那份賊膽,就蠢蠢欲動。可是他每次出擊,大都無果而終。隻好向隅而泣,自歎時運不濟。
就那兩年前那一回來說吧,部隊打棗莊一代,挺進到淮河南岸,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一個在淮河邊洗衣服的小娘們弄到了河邊的苞穀地裏,一頭剛鑽進苞穀地,就有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此刻的三趟,情充英雄色為膽量,哪裏還顧得了那麽許多,一個大馬步,攢襠而上就要入巷,說時吃那時快,就聽得平地一聲驚雷響,屎堆上站起來頂頭上司吳營長:
“混蛋!”
三趟腿下一個激靈,膝蓋一軟,差點兒沒一跤跌坐在義憤填膺的吳營長剛拉下的熱屎上。
三趟悻悻然,提溜著褲子,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那鮮糞地界兒。
三趟仍然枯坐在河邊的一顆老柳樹下,目不轉睛地朝苞穀地指望著,太陽打淮河岸邊落下去了,還是沒見首長同那小媳婦打那片苞穀地裏出來。三趟被關了三天禁閉,泥巴牆外,戰友們熱天熱地的光膀子在忙操練,渾身汗水雨潑的一般,而他卻瀟瀟亭亭的窩在屋裏蔭涼地兒,一日三餐有人送吃管喝的。三趟心中明白,那是首長刻意照顧他,犒勞他,找個由頭讓休閑幾天。可他還是忿忿不平,簡直就是義憤填膺,他大口喘氣,大聲擤鼻子,仿佛刻意要把那滿腔滿腹的惡氣臭氣盡情傾吐出來。
有些人小事糊塗,可大事從來不含糊。三趟就是這種人。就那那回吧,自己千辛萬苦割放在籃子裏的一把嫩韭菜,生生給首長順手捎帶在熱屎地兒剁吧剁吧給下了餃子,可對此他是從來守口如瓶,更談不上吐露出一絲半縷的怨懟情緒。因此他同首長的關係,也就更加瓷實,更加不一般,更加非同小可了。
雖然是稱兄道弟的關係,但首長仍然是首長,半點含糊不得。首長一開罵“混蛋”,三趟小腿肚子就有點發抽,脊梁背就出虛汗。
“開槍殺豬,虧你想得出?!豬血呢? 呃?真是混蛋透頂!”
三趟這才喘出一口大氣。“混蛋”與“混蛋透頂”大不一樣,“混蛋”是軍紀的代名詞;而“混蛋透頂”則同娘們床前帳後的打情罵俏相仿佛。原來,首長打小同他老子闖過關東,喜好一口北方人的白肉血腸。部隊每次改善夥食,那篤定得給團長備下一份血腸的『注』。槍斃肥豬,白白流失了豬血,首長一發急,張口就開罵。
“報告首長!豬一倒地,炊事班長就用早就備好的一隻日本鋼盔,是洗的幹幹淨淨的鋼盔,接下一大鋼盔熱豬血,說話功夫,差不多該做好了。”
『注』東北菜,具體作法如下:
1、帶皮豬五花肉皮朝下用明火把皮燒焦, 在溫水中泡半個小時取, 刮淨焦皮, 下開水鍋中煮開後, 用小火煮透,趁熱抽去肋骨,晾涼後切薄片裝盤。
2、豬肥腸治淨, 皮朝內翻出,一頭紮緊。
3、鮮豬血澄清,上部血清加1/4清水、鹽、味精及用砂仁、桂皮、企邊桂、紫蔻、丁香合製的調料麵攪勻,倒入豬腸中,紮緊封口,下開水鍋用小火煮至浮出,撈出晾涼切片,下水鍋中焯透撈如湯碗隻,加蔥花、 薑絲、味精等調料及肉湯,隨白肉一同上桌即可。
當晚,吳團長吃的喝的都很盡興,指戰員們迭三趕五的過來敬酒,不免就喝高了點。朦朧中就覺得有人來幫他洗腳,扶他脫衣上床。團長戎馬十數年,還沒有養成這種讓人伺候壞毛病,老大不習慣,隻是覺得一雙柔柔的小手,弄得他渾身酸麻酸麻的感覺,加之那股淡淡的氣味,撲滿鼻息而來。俗話說的好,酒在肚裏,事在心裏。吳團長何嚐不知道,那撲麵而來的,是黃花女兒那種深閨裏的體香,就象繈褓嬰兒身上散發出來的乳香一般。可是,做首長的老大不習慣,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去推,誰承想就恰恰好推撞上一對綿綿的肉墩兒上。柔而且富有彈性。團長遲疑著,仿佛一十足的醉鬼,手捧一大杯香醇的酒,眨巴著一雙泛青光的白眼,思謀著到底有沒有必要吞下這一杯。
團長到底是不勝酒力,他半推半就的,勉為其難的吞下了這杯酒。那份香美,那份醇厚。其實,吳團長生生吞下肚的,實際上是一杯苦之又苦的藥酒,是一杯毀了他大好前程的毒酒。隻是在當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不可一世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那麽遠罷了。
屋外,漆一般黑的夜,大雨磅礴如注;床上,夜也是一般的漆黑,大戰暢酣淋漓。
團長性會所至,信馬由韁。那一夜的豪情,那一夜的悲壯,那一夜的身體力行,讓他樂不可支,令他疲於奔命,十數年之後,每當他回憶起這段趣事,仍然感歎不已。
大雨過後,老天終於開了眼,放晴了。可那久違了的陽光,遲遲沒照到吳團長的下榻之地。待到他終於‘大夢我先覺’,睜開雙眼時,這一份驚嚇讓他幾乎喪魂落魄,七竅煙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平躺在身邊的女人,肌膚細嫩,白皙而富有彈性;可順勢兒望上頭這麽一瞧,團長頓時癟了五分的氣兒,那張臉蛋,模樣兒倒也還能說的過去,可是那密密麻麻布滿其上的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麻點兒,怎麽看怎麽叫人惡心。這隻是,首長春夢一場之後的一驚。
虎牙熊膽的吳團長,槍林彈雨出生入死,豪氣衝天地膽壯撼鬼神。可這回,他是的的確確膽怯害怕了。身邊,橫躺著大戶人家的麻女兒,眼前,一排溜站著十來好斑駁雜離各色人等,統稱‘軍隊和老百姓’,全都目不轉睛盯著他,不,是盯著他們倆――他和她。‘軍隊和老百姓’,是當時的流行話,擱如今,恐怕就是俏皮話了。
東家雖然是大戶,留學過東洋,鼻頭上架著金絲眼鏡,也是見過大世麵的,可眼下遇上的是大兵,昨晚失了頭大肥豬,夜來陪上了黃花閨女,老東家是又急又燥既怕且慌。雙手一個勁打顫,口中隻是疊聲嘮叨著:“這是如何是好!這是如何是好!”
團政治處主任是私塾出身,初通點文墨,對東家的遭際多少有幾分同情,摒去左右閑雜人等,當然也包括那魚目混珠夾雜其間的通信兵吳三趟,十來號人等齊刷涮立在團長的床前,幾乎全是傳令兵的功勞;而且,這回他一點也沒含糊,他前前後後招呼張羅,永遠不止三趟。臨時召開了一個戰時前線支部擴大會議,東家作為當事人之一,應邀列席:
“同誌們,就眼巴前這麽回事,可大可小。若是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吳人初同誌得無條件接受組織處分;若是按戰時條例,”團政治處主任頓了頓,翻翻白眼四下裏張望了一番,無非是看看在座各位的反應:
“這個嘛,我就不說了。”他下意識的衝這團長幹咳了一聲,“不過我覺得,咱們團長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一條響當當的漢子,咱們在洞房裏嘛,哈,”他本意是想來兩句笑話,活躍一下會議氣氛,一抬眼看見老東家幹癟著嘴巴立在床邊,到嘴巴的話,隻好打個哈哈,一帶而過。
“我軍打過了長江,就要解放全中國。這麽著嘛,哈。咱們團長身先士卒,帶頭搞統一戰線。是吧,團長同誌?”
團政治處主任話裏有話,以話傳話。精明的吳團長,何嚐不明白他的好意。勒馬挺韁,情急之下,這個城下之盟還真是個上上策。想起這一夜的繾綣,看著那女人白皙的身段,吞咽下一大口吐沫,連連點頭應了團政治處主任遞過來的話。
當天,老東家又賠上了一頭大肥豬,新婚晚宴上,他不得不擰緊眉頭,陪那打槍林彈雨裏闖蕩過來的新女婿,大口吞吃那白肉血腸,顯然難以下咽,卻硬著頭皮,裝成津津有味的樣子。
苗圃吳主任和麻老婆 《河山人物之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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