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要擱現在,李清照實在算不上風流。別說擱現在,就是放在她之前的唐朝,“風流”二字也輪不上她。為什麽呢?唐朝女性地位高啊。唐朝的統治階層不是純種的漢族,也就沒有漢族那樣曆史悠久的對女性的壓製,反而帶著點北方少數民族母係社會的遺跡。我們熟悉的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就是產生在北方少數民族的民歌。《木蘭辭》最後一句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用兔子來打比方,其實意思就是:別看男女有別,上了戰場,女人跟男人一樣衝鋒陷陣,誰還能分得清是男是女?巾幗不讓須眉啊!有了這樣的淵源,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隻有在唐代才能誕生中國封建曆史上惟一的一位女皇帝;也可以理解,為什麽楊貴妃可以“三千寵愛在一身”,讓白居易都大歎“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想想看,“孝”可是古代中國的倫理核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生男丁可是要斷了香火的,是最大的不孝啊。可是,唐朝女性地位的大解放,偏偏讓人巴不得多生幾個武則天、多生幾個楊貴妃出來光宗耀祖。我們看留存下來的唐朝仕女圖,雖然趕不上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走光”照,那個開放程度也是夠可以讓人眼珠子掉一地的。
可惜的是,接下來的宋朝女人可就沒那麽幸運了。雖然兩個朝代隻隔了五十多年的工夫,可是宋朝的理學對女性的態度就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三從四德”就是南宋的理學大家朱熹他老人家提出來的。在朱熹之前,北宋還有位理學泰鬥程頤老夫子,人家問他:“如果孤兒寡婦的,沒飯吃沒活路了,能不能改嫁?”程老夫子眼一瞪,義正詞嚴地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實際上就是教人死要麵子活受罪。當然,宋代理學的擴張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且理學主要是知識分子在書房裏窮鼓搗的玩意兒,對老百姓還沒那麽大的影響力。所以宋代婦女改嫁,讓理學老夫子們氣得幹瞪眼的事也常常發生,就連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位程老先生,他自己的侄媳婦也沒有聽從他的教導,毅然改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話說回來,在理學慢慢發達的宋代,就算出現幾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女人,那也是要相當有勇氣,要挨得起罵,受得起白眼的。就說李清照吧,她可能這一輩子壓根兒就沒把什麽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的教條放在心裏。沒出嫁的時候,父親未必管得住他,嫁人以後老公未必管得住她,丈夫去世以後,社會道德輿論也未必管得住她。不信我們來看看李清照的兩首詞。要按宋代人的道德標準,這兩首詞已經足以說明她的“風流成性”、“荒淫放肆”!
這第一首詞,說的是嫁人之前的事兒!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
這首詞寫一個少女蕩完秋千的姿態。李清照沒有寫她蕩秋千時如何迎風飛揚,如何笑聲蕩漾,隻是剪取了蕩完秋千以後的鏡頭。秋千已經停了,少女慢慢地從秋千上下來“慵整纖纖手”。一個“慵”字,可以推想出她蕩完秋千後的那種疲倦和慵懶的神態:輕輕地揉著蕩秋千蕩酸了的手。“露濃花瘦”是交代時間和地點,“露濃”表明時間是在春天的早晨,“花瘦”表明地點是在少女的私家花園中。有私家花園的可不是普通人家,不是大富就是大貴,暗示了少女的出身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而是大家閨秀。按邏輯,既然是大家閨秀,就應該有大家閨秀的風度,一舉一動都得像個淑女。可是,在這首詞裏,這位大家閨秀的表現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這個戲劇性變化的原因是:少女的私家花園裏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男子。
按道理,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不可能有陌生男子不經通報就擅自闖入後花園,但詩詞本來就講究“無理而妙”,沒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詩詞的道理。如果都要講道理,那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又找誰講道理去?所以,不管有沒有道理,反正,這個陌生男子是闖進來了。按道理(又要講一下道理了),雖然詩詞是“無理而妙”,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像這樣貴族家庭的後花園,就算有人擅自闖入,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而肯定是門當戶對、風度翩翩的貴族男子。當然,不管是什麽地位的貴族男子,女眷看到,尤其是大戶人家的未婚女眷看到,肯定是要回避的。可是少女剛剛蕩完秋千,很累很懶,衣裳也沒整理好,鞋子也來不及穿,慌慌張張隻穿著襪子就往屋裏逃,頭發蓬散,金釵也掉到地上,都顧不得了,先溜走再說。
可是,她真舍得溜走嗎?深閨大院裏,是誰敢冒冒失失闖進來呢?少女好奇啊,到底還是想偷偷看一下。在她急急忙忙溜走的同時,又依依不舍地回頭看。“和羞走,倚門回首”,這個“走”字跟我們今天說的“走”並不一樣,古代的“走”是“跑”的意思,說明少女因為害羞,溜得很匆忙,但又忍不住躲在門後頭偷看。可以想象,闖進來的人雖然冒失,卻是一位大帥哥,連這位貌美如花的貴族少女也情不自禁地被打動,看了還想看。可是呢,她畢竟還是大家閨秀,還知道點兒體麵,所以偷看帥哥還得來點兒掩飾,於是,就用嗅青梅的動作,掩飾一下自己砰砰亂跳的少女春心。
我們來看這整首詞,表麵上,李清照好像是在寫少女看到陌生男人後,是如何的害羞,是如何地想趕緊逃跑,生怕被陌生男人偷看了去。可實際上呢,我們再仔細一回想,發現不對:這些都隻是李清照設的幌子啊!她想要說的,根本就不是少女的害羞。那她想說的到底是什麽呢?一句話:哪個少女不懷春!別看平時一本正經,一副大家閨秀的淑女模樣,那都是做出來給人家看的,是表麵文章,骨子裏卻充滿了少女天性中對自由、對愛情的本能渴望。這種人性的渴望,哪裏是什麽三從四德的教條壓抑得了的呢?李清照其實並不比別的女人更“風流”,隻是她比別人更敢說,別的女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她全給抖出來了,這就是勇氣,這就是離經叛道啊!
第二首詞,描繪的是李清照結婚以後的事兒。這第二首詞的“風流”,比第一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了。我們倒要看看,這位待字閨中時就敢於藐視道德的女人,結了婚以後,又會有怎樣更加離經叛道的表現呢?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醜奴兒》)
這首詞更絕了。剛才我們講的第一首詞,雖然表現的是少女蠢蠢欲動的“春心”,這“春心”好歹還是經過掩飾的,是“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這第二首詞可就連這點羞答答的掩飾都剝掉了,變成明目張膽的挑逗了。
首先時間上就更加曖昧了:是刮了風下過雨之後的夜晚。而且呢,還是夏天的夜晚,因為“洗盡炎光”啊,也就是說,晚上這場風雨,把白天的炎熱都洗刷幹淨了,是夏天裏一個難得的涼快的夜晚啊。詞一開始,就交代了時間和天氣,在這樣的時間和天氣裏,一看就知道有故事要發生吧?
果然,在這美妙的、涼快的夏夜,我們的女主人公款款出場了——理罷笙簧。李清照是大家閨秀,出身於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是無所不通。彈琴畫畫都是她的業餘愛好,雖說是業餘愛好,可都趕得上專業水平啊。琴彈給誰聽呢?我們說知音知音,琴是彈給懂琴的人聽,對牛彈琴的事傻瓜才會幹哪。這聽琴的人是誰,詞裏麵沒有直接說。她沒說不要緊,我們可以推斷,從哪裏推斷?——“檀郎”。
檀郎本來是指晉代一位名叫潘嶽的美男子,後來詩詞當中往往就用“檀郎”來泛指美男子了,女子也常常用“檀郎”來作為對愛人的昵稱。所以“檀郎”就有了兩層意思,一層相當於我們今天說的“帥哥”,一層相當於我們說“親愛的”。對李清照來說,她的“親愛的”“帥哥”,當然就是丈夫趙明誠了。
“理罷笙簧”,就是說:奏完了一曲動聽的歌兒。要注意了,這古代的詩詞裏麵,處處都是陷阱——表麵上隻是說彈琴,可實際上,彈琴絕對不僅僅是自娛自樂,她總得有聽琴的人,這聽琴的人當然就是她親愛的“檀郎”了。彈琴聽琴又意味著什麽呢?我們知道,古代有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漢代才子司馬相如用琴聲挑逗美女卓文君,卓文君怦然心動,義無返顧地與父母斷絕關係,跟著窮光蛋司馬相如私奔了,這就是所謂的“鳳求凰”的來曆。可見古人彈琴,在同性,是為了尋覓知音;在異性,可就是為了求愛了。
如果說“理罷笙簧”還隻是求愛的暗示,趙明誠這榆木疙瘩聽了半天琴,腦子還沒開竅,那麽,我們的女主人公可就要采取進一步的措施了:“卻對菱花淡淡妝”。菱花,就是鏡子,古代銅鏡後麵往往都鑄上菱花的圖案,所以詩詞裏就用菱花來代替鏡子了。見丈夫沒從琴聲裏聽出“凰求鳳”的暗示來,李清照就隻好對著菱花鏡子,開始細細描眉,輕輕點唇了。上一點薄薄的晚妝,向丈夫嫵媚一笑,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這裏順便得交代一句,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那可是宋朝鼎鼎有名的考古學家。這考古學家,學問自然是沒得說,可就是不解風情。雖說娶了這麽個嬌滴滴的才女妻子,夫妻恩愛,可再恩愛的夫妻保不準也有“七年之癢”啊。什麽是七年之癢?據說有一種劇毒的植物常春藤,被它毒到了以後每7年會痛癢一次。後來美國人用這個名字拍了部電影,由好萊塢的性感女星瑪麗蓮·夢露擔任主角,把婚姻的“七年之癢”演繹到了極致。這趙明誠本來就是個不解風情的主兒,再加上“七年之癢”可能導致的審美疲勞,對李清照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居然還是無動於衷。說不定,在考古學家丈夫的眼裏,絕色美女的老婆看久了,也還不如幾百年前的一個破銅罐子可愛呢。
要換了別的妻子,為了維護自己的淑女形象,說不定就此罷休了。可李清照不是一般的女人,要不人家怎麽罵她“不知羞恥”、“荒淫放肆”呢?
當然了,“美女作家”嘛,本來美女就夠招眼的了,再冠上個“作家”之名,而且還是以“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不挨罵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看看下麵這幾句,就知道那時候的人罵得也不是無中生有。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洗了澡,化了妝還不夠,還要穿上件粉紅色的透明睡衣,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一陣一陣的幽香散發出來,然後,脈脈含情、溫言軟語地對趙明誠說:“老公,今晚的竹席應該很涼快哦!”
這無異於一封“遺情書”啊,石破天驚!當時那個叫王灼的就說了:哎呀呀,這種不知羞恥的話居然也敢寫出來,從古至今的大家閨秀,有文采的又不止她李清照一個人,就沒見過這樣大膽放肆的!
這話又說回來了,要按現在的眼光,公平地說,李清照這種明目張膽的挑逗實在算不上有傷風化,人家夫妻間談談情,說說愛,正常得很,礙著誰了?錯就錯在李清照不該生活在那個年代,那個年代,就是看不得人家夫妻恩愛。結婚不是為了愛情,那是為了傳宗接代,主要任務完不成,還好意思情啊愛啊的?
要說,李清照還算幸運的,隻不過挨挨罵而已,還不至於影響夫妻感情,灑脫點也就隨他罵去,大不了回他一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唄。可宋代還真有夫妻恩愛被人看不慣,硬被拆散了的事情,也算得是一大奇聞。那這對倒黴夫妻是誰呢?就是跟李清照同時的陸遊和唐琬。本來這也是一對郎才女貌,你恩我愛的模範夫妻,可偏偏婆婆看不慣了:哦,你們小倆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了,我還等著抱孫子呢,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啊!沒啥好說的:離婚!
陸遊號稱“放翁”,多灑脫多豪放的一個人啊,卻也是個沒有原則的孝子:一邊是如膠似漆的妻子,一邊是威嚴的老母親,難做人哪。陸遊沒辦法,這邊舍不得妻子,那邊又得罪不起母親,隻好偷偷地買了幢別墅,把唐琬藏了起來。可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藏多久,不知道是誰嚼舌頭,把這事偷偷告訴了他母親。母親這個氣啊,拄著拐杖就要去興師問罪,幸虧陸遊先得了消息,讓唐琬先逃走了,才避免了一場一觸即發的“肉搏戰”。“戰爭”雖然沒打起來,老婆是肯定保不住了。就這樣,堂堂正正一“放翁”,居然老老實實把才貌雙全、相濡以沫的妻子給休了。
相比之下,李清照可比唐琬要幸運多了。要按宋代的法律,你李清照再怎麽美貌,再怎麽才華橫溢,最多當個“美女作家”,要做人家老婆還不夠資格啊。為什麽這麽說呢?宋代刑法規定有“七出”,也就是說,隻要做妻子的有這七條毛病中的任何一條,丈夫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她休掉!哪七條?“一無子,二淫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不生兒子;放浪淫蕩;不好好伺候公公婆婆(古代“舅姑”指公婆);喜歡搬弄是非;小偷小摸;妒忌丈夫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得了不治之症,都是當老婆的不是,是要被趕出家門的。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這“七出”的第一條,就是“無子”。沒生兒子,是做妻子最大的罪過。陸遊的妻子唐琬有沒有別的毛病不清楚,反正“無子”是婆婆逼著兒子休她的主要理由,並且這是一條最正當的理由了——唐琬被休以後,陸遊後來娶的妻子果然就讓他兒孫滿堂了!
巧得很,如果按這“七出”的規定,李清照和唐琬一樣,一不小心就犯了頭條——無子。她和趙明誠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卻沒給趙明誠生下個一兒半女,生生讓趙明誠斷了香火!他們為啥沒孩子,原因不知道,反正那個時候,他們夫妻再怎麽前衛,也沒有超前到要做丁克一族,享受兩人世界;而且那時又不興什麽體檢,問題出在誰身上也搞不清楚,隻要是沒孩子,統統都是女人的錯。就憑這一條,就是十個才貌雙全的李清照,趙明誠也有理由把她給休了!——一個女人,再怎麽風情萬種,也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何況,你們這些個閨房裏的悄悄話,自己私底下說說也就罷了,還偏偏要白紙黑字地留下案底,不是明擺著讓人揪小辮子嘛?
如果說,這兩首詞,從“好色”的側麵說明了李清照的“叛逆”。“三從四德”,她幾乎沒一樣靠譜兒!那麽,除了好賭好色之外,李清照還有一樣什麽愛好,能讓她從美女如雲的宋代脫穎而出,成為一個特立獨行的叛逆女性呢?
文章摘自《李清照:莫道不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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