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晚才認識卡佛(Raymond Carver),真是讓人感到慚愧!
《Cathedral》(大教堂)出版於1983年,我出國之前,還沒有卡佛小說的中譯本,也沒人提到過卡佛。在美國最初的十年,我過著本質上類似卡佛小說裏描述的那種淩亂不安的生活,除了讀那些能幫助我掙麵包的書,其他的書我都不讀。
這幾天讀卡佛的短篇小說集《Cathedral》,被深深吸引,佩服一個作家在那麽短的篇
幅裏容納進那麽多“內容”的能力!(我說的不是故事的複雜性。)曾經看到一個評論,說卡佛小說的文字極其簡約,簡約之間有著巨大的沉默。這個評語很準確。
卡佛的小說,冷靜,簡潔,描述準確。他退出自己講述的故事之外,呈現一個一個冷淡非詩意的生活片斷。年輕的時候,我可能不會喜歡這樣的小說,它太平靜太無色彩太壓抑,不論是故事本身還是文字本身。現在我不喜歡那些激情過度泛濫的文字,深深理解生活本身無聲訴說的巨大力量。這大概是年齡閱曆帶來的變化。
卡佛的魅力在於他什麽也不說,不解釋不評論不抒情,但是讀者卻總能感覺到潛伏著的張力,發現很多隱含的內容。他的簡約不是來自文字的省略,卡佛描寫細節一點也不吝惜筆墨。相反,他那些潛台詞都是靠不厭其詳的細微描述傳達出來的。正是這些細節讓人看到故事中人物的心理和生存狀態。卡佛讓人感到簡約,在於他不寫完整的故事,隻寫完整的片斷,借助卡佛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平凡表象下麵無可言說的一種生活狀態和困惑。
卡佛筆下的故事,沒有起始沒有高潮,呈示的隻是一種狀態,一種本來存在也沒有清楚結局的模糊困惑的狀態。日子不怎麽美好順心,好象也沒有什麽改善的希望,但是它真實地存在並且繼續著。他的簡約也來自對所有來自作家自己的感慨議論的徹底刪除。作為一個作家,他隱身消失得如此徹底。讀卡佛的小說,會讓人羞愧自己的喋喋不休。
《Chef’s House》裏講了一對試圖重歸於好的夫妻,在別人的房子裏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夏天,就在他們以為一切都有了轉變,期望著那樣的時光永不結束的時候,房主卻要收回房子。故事結尾的時候,兩個人談論生活裏的假設,假設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又會如何,最後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恐怕要假設我們是別的什麽人了,而我們隻是我們自己。這是一個真實悲觀的結論,連虛擬的希望都沒有。
卡佛筆下的人物都是普通小人物,對於生活有一種無能為力的焦慮。生活裏很多的不確定性和簡單的重複後麵,潛藏著可能由一件小事帶來的可怕或者無奈的改變。作為一個小人物,因為無法控製這樣的變化,生活變得極其脆弱不安。生活的變質總是始於一件小情,而那些人物也對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種隨其自然的態度。好像是,我已經承受得夠多了,隨他去吧,這樣也挺好!
《Vitamins》裏麵講了一對夫妻,妻子以挨門逐戶賣維他命為生計,生意不好,每天晚上做夢都在賣維他命,丈夫又和她的一個女朋友混在一起。故事講那個丈夫約了妻子的女朋友出去幽會,然後因為不期遇到幾個人的攪擾敗了興致,最後疲憊頹喪地回到家裏,妻子正從惡夢中醒來,丈夫將自己拋在床上,心裏想,這一天已經夠受的了,承擔不了更多了。
卡佛是誠實的,他不給人物安排假想的溫暖結局。也不粉飾他不相信的東西。《Cathedral》裏麵另一篇《A Small, Good Thing》,結尾表麵上看似乎是在講和解的溫暖,可我覺得他隻是在談活著的問題。故事講一個媽媽去麵包房給過生日的孩子訂了一個生日蛋糕,可是孩子卻在生日的那天在上學路上被車撞倒送進醫院。孩子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媽媽忘記了去取蛋糕,守在醫院裏漫漫無期地等待著孩子醒來,可是孩子還是永遠沒有醒過來。這之間的幾天時間,烤蛋糕的人為了那個沒有被取走的蛋糕天天往她家裏打電話騷擾。
結尾的時候,失去孩子的夫婦兩人悲傷憤怒地在深夜衝進麵包房裏去報複那個不停打騷擾電話的人。烤蛋糕的人知道真情後向他們道歉,然後拿出剛出爐的麵包給他們吃,給他們煮咖啡喝,也講起自己每天將烤爐填滿又卸空不斷重複的孤獨日子。他最後說很高興自己不是花匠,跟花匠相比,用麵包喂飽人們要更好一點,麵包的香氣勝過鮮花的香氣。結果他們就這樣一直從深夜聊到天將破曉。我覺得這裏有個象征的意義,在殘酷的現實裏麵,鮮花是微不足道的,隻有忍受痛苦堅韌地活著才是真實的。吃,在這種時候變成了一件微小但美好的事情。
卡佛的小說,細節描寫細致卻留有餘地,點到為止。文字簡單樸實,大概一個小學畢業的人就能讀懂。但他不是一個婆婆媽媽講故事的人,他是一個懂得小說藝術的人。他一生寫了幾十篇短篇小說和一些詩歌,他貧窮地生活,忠實於自己感受地寫作。
我以連篇的廢話試圖理解緘默不語的卡佛,似乎有點滑稽,結束我的廢話之前在此對卡佛致以真誠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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