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陳蝶衣老人去世,鴛鴦蝴蝶派在我們的記憶中,似乎已經遠去半個世紀了。這位樂於以蝴蝶為號的花巢主人,在百歲前夕去世,留下了一個世紀鴛鴦蝴蝶的美好時光,仿佛刻意的對照,讓每一個在經濟增長的漩渦中苦苦掙紮的人流連難忘。
“經過了萬水千山,嚐盡了苦辣酸甜,如今我們又回到了舊時庭院,聽到了親熱的呼喚,孩子你緊靠母親的懷抱,母親的懷抱溫暖。”和情愛經典《情人的眼淚》相比,這曲親情曆曆在目的《合家歡》並不為人熟知,卻是陳蝶衣一生經營的最大收獲。舊時庭院,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鄉愁,經過一個世紀的滄海桑田,已經回不去了。陳蝶衣也回不去了,雖然他把香港的書房命名為花巢,雖然他的花巢裏依然裝飾著蝴蝶,雖然在那個隱居的花巢裏,他逍遙寫就40多冊詩稿,那仍然隻是一個按舊時庭院布置的避風港,一個不得不住的暫住之地。從1952年他離開大陸拋家棄婦奔赴香港的那個時候起,舊時庭院早已傷痕累累,蝴蝶不再,青春不再,風流不再,我們生活裏最好的閑暇時光已經不再。
在1952年之前,陳蝶衣恰如他的名字,“蝴蝶有衣的時候,翩然飄過每一季花香”,可謂生逢其時。他生於1908年,父親是前清的秀才,考中秀才不久,清朝便沒了,秀才無法繼續科考之路,隻好去上海,當了新聞報的書記員,於是舉家遷往上海。陳蝶衣少時文字便出眾,15歲也被新聞報看上,做了練習生,恰恰趕上白話運動的好時光,在十裏洋場成就文名。陳蝶衣為人所熟悉,是因為寫歌,《四季歌》、《天涯歌女》、《鳳凰於飛》……首首膾炙人口。然而陳蝶衣的主業卻是辦報,他辦的報紙是海派娛樂小報,雖然讀者眾多,新聞史上卻不太記載。娛樂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尚,東方好萊塢正度過它最黃金的年代,女明星們開始被影迷們津津樂道。1933年1月1日,當時還供職於《新聞報》的陳蝶衣業餘時間創辦了《明星日報》,在創刊號發起了“電影皇後選舉大會”。陳蝶衣與《大晶報》馮夢雲、《鐵報》社長毛子佩三人組成了“電影皇後選舉大會籌備委員會”。這屆電影皇後選舉選出了第一位電影皇後胡蝶,她的票數是21334,緊隨其後的陳玉梅、阮玲玉,分別得10028票、7290票。如果和現在流行的選秀短信投票相比,這樣的票數並不是大眾化的高,那個時代的娛樂也不是一般民眾消費得起的時尚。所以陳蝶衣的娛樂在那時算是小資。辦報本身在那個時候也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生活,一個人就可以張羅起的手藝活,所以一張報紙就可以倡導一種生活,有的人鐵肩道義,有的人鴛鴦蝴蝶,真是烏托邦一樣的風流與自由。電影皇後選舉一舉成功之後,陳蝶衣正式成為一個辦報人。1941年,陳蝶衣應平襟亞邀請主編萬象,兩人均與鴛鴦蝴蝶派交好,獲得當時許多名流如程小青、周瘦鵑、傅雷、張恨水、張愛玲、包天笑等的支持。萬象發展良好,陳蝶衣與平襟亞卻因經濟利益發生矛盾,陳蝶衣最終拂袖而去。現在人們提起萬象,最常提起的主編是柯靈,柯靈是陳蝶衣的繼任,比陳蝶衣更善於把握文壇政治,獲得了更多的認可。陳蝶衣仍然經營娛樂報,在萬象之後,主編曆史悠久的娛樂小報《鐵報》,直到1949年,接過馮亦代的大報,仍然是一份娛樂小報。大報辦到1952年,那一年,小報不再風光,上海隻剩下一份新民報。陳蝶衣失去了自己最擅長的工作,環顧海內,一片茫然。
1952年是一個令鴛鴦蝴蝶們非常惆悵的年代。公私合營,小資產階級不再能夠擁有賴以自處的烏托邦式生活方式,要融入社會建設的洪流中去。現在我們很難再去追尋那種失落的心情,在眾人歡慶新時代來臨的時候,個人的趣味和生活生產方式難以自處到底算什麽呢?人們願意記述那些高昂的情緒,熱情地呼籲或熱情地反對,時代的弄潮兒和悲壯的烈士在我們的曆史書架上到處都是,想追尋一段惆悵莫名的時光並不容易。陳蝶衣為什麽去香港?現在隻能猜測,原因大致和張愛玲一樣,找不到感覺了。他經營三年的大報被合並了,上海隻能留一份新民報,怎麽辦?他不再是那個上海灘上呼風喚雨的文人,以他決絕的個性,隻好做了1943年離開萬象時同樣的選擇,離開這片不再是舊時風景的大陸。
與那些高呼自由然而一生徘徊祈望王權重回仁道的典型中式文人相比,陳蝶衣這位被激進文人鄙視為鴛鴦蝴蝶派的纖弱才子反而表現出了最決絕的追尋個人價值自由的勇氣。在他離開大陸的時候,他體弱多病的太太和孩子們毫不知情。他就這樣走了,杳無音訊30多年。陳燮陽1978年重新找到父親的下落,那時這位昔日才子已經是70歲的老人,雖然已經不再寫歌詞寫劇本辦報紙,卻繼續沿著自己習慣的生活方式走著,填寫古詩詞為樂(後集為兩本《花巢詩葉》)。36年,作為父親,陳蝶衣對陳燮陽和陳力行當然有無數的親情欠債,作為一個文人,他卻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比起無數陷入政治運動的長途跋涉,無所事事30多年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在這片小小的避風港裏,也算獲得了自由。在香港,陳蝶衣繼續辦報寫歌寫劇本。他靠邵氏投拍的《小鳳仙》立足,60年代寫黃梅調《紅樓夢》紅極一時。當然他最主要的工作還是寫歌詞,像《南屏晚鍾》、《我有一段情》、《情人的眼淚》、《春風吻上我的臉》、《我的心裏隻有你沒有他》,這些歌曲經周璿、鄧麗君、蔡琴代代歌後傳唱不衰,已經被公認為經典。
宣揚風雅頌是陳蝶衣一生的主題詞。他曾為澳門音樂節題寫詩句,“累見宣揚風雅頌,還看傾倒老中青”,這實際上是他個人一生的寫照。
蝶衣去了,我們最好的小資時光也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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