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拉星球上最大的城市名為返醒市,在這裏居住的人被稱為返醒者,或者返醒人。
返醒市並不喧鬧,卻從不真正安靜。空氣中懸浮著細微的光塵;高架軌道列車掠過時,沒有轟鳴,隻有低頻的震動,像某種持續的呼吸。
這裏的一切的一切,返醒者都習慣了。習慣就是合理。
阿德爾弗第一次意識到"不合理",是在十二歲那年。
那天放學後,他和同學伊洛站在教學塔的觀景窗前。雙月正好重疊,像一次過分精準的演示。
"你不覺得太完美了嗎?"阿德爾弗忽然說。
伊洛笑了笑:"不完美,如何能讓我們人類獲得完美的天文參數,最終將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完美結合?"
"不是參數。"阿德爾弗盯著天空,"是感覺。就像有人在確保我們剛好能活、剛好能想、剛好不會崩潰。"
伊洛聳肩:"你想太多了。哎,我們返醒者總是喜歡這樣想得多,我努力地不多想。"
那天晚上,阿德爾弗第一次失眠。
成年後的阿德爾弗在城市規劃局工作,負責分析曆史數據以預測社會應激閾值。他的同事米蕾常說:"你這份工作很適合你,你總是在找'不該發生卻發生了的事'。"
阿德爾弗低頭整理數據,輕聲回應:"我在找'不允許發生的事'。"
米蕾停下手裏的工作,看了他一眼:"你又開始了。你知道吧,如果世界真的被安排,我們的懷疑也在安排之中。"
"我知道。"
阿德爾弗心想:正因為如此,懷疑才顯得廉價。
夜裏,他在公寓的陽台上記錄思考:如果一切都自洽,那自洽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
他開始頻繁出入舊書市。那裏沒有全息導覽,書頁會泛黃,墨跡偶爾失真。
書商是一位年邁的返醒人,名叫索恩。
索恩看著阿德爾弗翻閱那些邊緣學派的著作,低聲問:"年輕人,你在找什麽?"
"找一個能失敗的理論。"阿德爾弗回答。
索恩抬頭看他,眼神裏沒有嘲諷。“失敗不會躲著你。它隻會換名字。”
阿德爾弗抽出一本邊緣學派的集子,翻到一頁,上麵寫著:宇宙可能是一種敘事結構。
阿德爾弗合上書,忽然問:"如果我們是被寫出來的角色,你覺得作者會允許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嗎?"
索恩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我是作者,我會。意識本身就是好情節。"
這句話,像一枚釘子,留在了阿德爾弗心裏。
那天夜裏,阿德爾弗站在陽台上,看返醒市的光穹緩慢呼吸。他忽然意識到:脫拉星球的曆史之所以看起來健康,是因為所有錯誤都能被收編進一個更大的進步敘事裏。錯誤被證明,然後被感謝。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到恐懼——不是對未知,而是對一種可能性:是否存在一種錯誤,無法被證明為錯?
阿德爾弗報名參加了城外的勘探隊。
"低意義區"比傳言中更安靜。風吹過荒原,像是隨機,也像是靠隨機來掩藏不隨機。
同行的工程師卡納說:"奇怪吧?這裏不像未開發區域,更像——"
"像作者不想多寫的地方。"阿德爾弗接話。
卡納愣了,他不懂。
"對不起,我把問題拖得太深。"
卡納更加不明所以。
夜裏,阿德爾弗獨自站在荒原邊緣,望著返醒市的光穹。他突然意識到:無論他走向哪裏,世界都提前為他準備好了一種"合理"。這讓他感覺很累,也很慌張。
阿德爾弗開始寫作,科幻成為他的語言,他寫科幻故事,一個長篇故事,書名:"宇宙,意識中展開的巨著"。在這個故事裏,返醒者是頁中人,偶爾抬頭;作者不顯身,卻通過結構維持一切。他把這些故事投給刊物,被稱讚想象宏大。書出版後,沒有引起轟動,也沒有熱賣。
夜裏,阿德爾弗閱讀關於這本書的幾個留言,其中之一刺痛他:思想很有力量,但缺乏可驗證性。
阿德爾弗盯著那句話,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疲憊。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如果世界是一部敘事,那麽證據也是敘事的一部分。
在疲憊的後麵,一種更加疲憊的感受湧起:是的,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而這,正是問題本身。
米蕾察覺到了阿德爾弗的變化。"你最近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較勁。"她說。
阿德爾弗看著她,想說實話,卻隻說了一半:"如果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安排的,那我們算什麽?"
米蕾沉默片刻,輕聲說:"我們算活著的人。"
那天晚上,阿德爾弗明白了:這個答案對大多數人足夠,但對他不夠。
他不寫遺書。不是因為冷漠,而是因為——他拒絕讓這成為一段可被解釋的情節。站在高塔邊緣時,他的心並不劇烈跳動。他隻是在確認一件事:如果連這一步都被安排,那這個宇宙不值得被理解。
於是,他鬆開了自己。
索恩後來在書頁間發現了阿德爾弗留下的一行手寫:我無法證明世界不是被寫出來的,但我可以拒絕成為一句被利用的台詞。
脫拉星球運轉依舊。在返醒市裏,不喧鬧也從不真正安靜。空氣中懸浮著細微的光塵;高架軌道列車掠過時,沒有轟鳴,隻有低頻的震動,像某種持續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