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情人節,我們意外的收到了一張手動貼滿了紅心的情人節卡片。卡片是以前我家領導邊讀書邊工作時的老板的兒子寄來的。這小孩和我領導關係不錯。我們離開那個很保守的紅地了,才知道原來這個兒子是同性戀。可是和我們打交道的時候,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們是中國人,對是不是同性戀不敏感也不關心的緣故,貌似其他的老美都是知道的。我非常驚訝,趕緊給他回了一張情人節卡片,猜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去年情人節和兒子繼續交換卡片,我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領導和他老板有過一些郵件交流,說他們夫婦肯定有什麽問題。我說為啥啊,他們一直很好的啊。他說你不敏感,你當然不知道,我直覺就是出問題了。於是我和太太聯係了,果然,離婚了。她得了乳癌,接受化療,一切貌似都還好。
去年年中,領導和他前老板聯係一些事情。領導告訴我,老板現在和人生第一個女朋友生活在一起,很開心。我們旁人感慨人生也沒有用,快樂的人或許真的會得到快樂。悲傷的人或許就隻會得到悲傷,也許因為悲傷的人前輩子或這輩子犯了什麽不該犯的錯。 年初領導要回去見他老板,問我,他要不要去看老板的前老婆。我說,你當然得去,而且你要和你老板說清楚你要去見他前老婆,你老板會感謝你的。
於是我們開始和老板的前老婆聯係。問道孩子怎麽樣,身體怎麽樣。前太太說,身體就這樣了,經常累,老躺著。孩子怎樣我不知道。我跟孩子聯係,他再不回我。我覺得真的被遺棄了。但是我又知道孩子以前告訴我他很不好,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但又沒法知道。我想我們離婚以後,孩子就越來越不願意和我說話了。我話短到真的無以安慰。於是我就短信回道,孩子肯定是想你的,隻是暫時無話可說而已。時間會治愈的。然而事實是,我去年給孩子寄過卡,卻沒有收到回卡。孩子的情況的確很不好,因為我們從和老板的交流中得到了確認。如果隻憑想像,便一切皆有可能。其實我們都知道的,但凡聖誕節還有心思能寫家族更新的郵件或者寄卡片的家庭,那麽就是最好的平安了。如若毫無音信,那就隻要相信彼此平安吧。我願意相信,大家都這樣的忙,連打一聲招呼便都是奢侈。
和這位太太成為朋友很久了。中美關係好到極點時,還帶他們去北京上海玩過。當時令我不高興的是,帶他們去慕田峪長城,去往北京南站坐高鐵,她見到髒的車站和睡在地上的民工,非常激動地和我說,謝謝你帶我看到真正的中國。另外一個印象深刻,是在上海住酒店(那是我做學生時騎車路過隻敢看不敢想的酒店),她抱怨旅館房間有黴味,要求換房間,她老公都露出了不耐煩之色。哈,但她老公是極其聰明的人,我們一起在外灘南京路,他得意地攬著一個兜售老外勞力士手表的人聊天,還舉起帶了勞力士表的右手要求拍照,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可真是把大家都樂壞了。當然,養尊處優且心地善良的美國姐姐是很多的,稍微矯情一點點其實也不算啥,每個人不都會有矯情的時候麽。這並不影響我們成為真心的朋友。她真心到,每次老板開聖誕節大party,我們都要先吃了再過去,因為在她家吃不飽。後來才從老美那裏知道,她做那麽少,就是因為每次還有食物剩下。而且越剩,她就越做越少。正是因為她的太天真和天真以至於無比真誠,我反而覺得她這個朋友比去每次吃的大飽的party還要可喜,反而和她hang out非常愉快,因為你知道她不會假惺惺地騙你,當咱中國人是傻瓜。我們快生老大前,他們夫婦倆還來我們這看我們,一起在德州遛彎。老大一點點大的時候,還和他們一起在加州,在佛州玩。那時候,天都蔚藍,人都開心,未來似乎都很美好,如何會知道今天呢?領導從她那裏回來,帶回來她送給我精美的粉紅花色小卡片盒子,每張卡片上是小女人一樣的甜甜的簡單句子,依然是她的風格。其實我們送禮物給人家吧,若是真心準備給別人的禮物,這個禮物有一半也是送給我們自己的。為什麽呢? 當我們希望對方喜歡這個禮物的時候,一定不會挑一個自己也討厭的禮物給人家。我們送出去的禮物,其實都是希望共享的。所以說, 施比受有福。
我收到她的這個禮物其實覺得有點紮心。人的一輩子有什麽意思呢?人都有那麽強的控製欲望,但又能控製什麽呢?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可能會愛到無話可說。我們相處過一大半輩子的人,現在可能在別人的身邊非常的快樂。我們本來自己人和自己人應該可以麵對麵說的話,一切卻不得不由旁人來詮釋和安慰。旁人的安慰卻又是這樣的詞窮,可不就像沒有說過。我們想的太多,能做的卻又這樣少。人生不就是這樣子了麽?但是,看著這個卡片盒子,我知道,她一定還是那樣執著的天真和天真的執著。我打開它,一張張的翻開,寫的大約都是她對世界的願望。每一句都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此時我讀來覺得像雞湯,以至於我對自己的冷淡以及沒有被這些句子打動和說服感到羞愧。啊,願這樣悲傷的她最終能夠有心底的平安。對於有信仰的人,會是這樣的。
女人的基因裏,注定要有比男人更堅韌的耐力基因。這就是能夠經受平淡的折磨,細細地,要把人磨到粉末和渣子裏去。而且,命運們注定,這個基因會在世界的大賣場裏顯著地表達。隻是慢慢地,感覺到有一點心裏也跟著她空了起來。讀過一本書(<奇想之年>),號稱是傷慟文學的經典之作,美國著名女作家Joan Didion的代表作之一。她在丈夫突然去世以後和收養的女兒頻臨死亡之際,寫了這本書,出版於2005年。她的女兒死於書的正式出版之前。她又獨自活了很久,最後在2021年聖誕節前12月23號去世,那幾天,我就讀了這本書。
痛,也就是這樣平淡和空惘,有時候,它就這樣輕輕的和靜靜的在人的心上沁潤;有時候,人的性子起來,這樣一種空惘便無處不在。最後這樣老去,其實就是大部分女人的命運。Didion的文字,給我居然就是這樣的感覺。她把這個傷痛寫出來,就是以更輕的痛來代替更重的痛。文字裏一切仿佛波瀾不驚的樣子。在她1979年的文集裏,她的第一句話是“ We tell ourselves stories in order to live"。她的文字沉靜而美麗,對生活的陳述,讀來比小說都要精彩。她的遊記,對場景的瑣碎敘述都井然有序,烘托的情感儼然也是波瀾不驚的。然而她的非小說類作品,卻一直以一種低調但又解剖式的文字在講真實的人生,如同故事一般,讓人覺得無可奈何卻又揮之不去。
其實人的災難和傷痛又如何,災難和傷痛來時本身也是波瀾不驚的。我無法判斷,Didion在<奇想之年>裏這樣的寫法是不是堅強。因為,活其實是一種自然的狀態;死,也是一種自然的狀態,都是波瀾不驚的。生,亦不能選擇;死,亦不能選擇。絕大部分人, 或者選擇這樣活著,或者選擇那樣活著,但是沒法選擇不活著。因此人們總是會自己活著,不管有沒有傷心或快樂的理由,不管人們喜歡讀假的故事,還是喜歡真的故事。孤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孤獨的時候,容易對活著產生恐懼,大概就不再對故事有期待,因為人對虛假的想象和真實的推理不會再感興趣。然而,孤獨的時候,盡管對活著產生了恐懼,但是還是不能選擇不活著,所以就會在沒有身體傷口的時候感覺到痛。所以她最後說,“我覺得這樣的痛。”我隻能對她說,那你就多和我vent吧,表示安慰。但是我和她都知道,vent的機會,其實是很少的,因為要找很大的借口和獲得足夠的勇氣,她下次才會來找我打電話vent。她也一定知道,怎麽可能自己傷心,老找朋友叨叨這個沒有辦法改變的遭遇呢?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和別人去溝通交流的舉動,其實需要莫大的勇氣: 事實就是,上次聯係已經是將近半年前了。如果人老了,還對讀小說和八卦現實都有興趣,那該是多麽幸福的事情,一定不會孤獨。可是,我們永遠也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孤獨,因為我們隻看到這樣一個孤單的狀態,和試圖改變孤單狀態的行動。其實這個行動是可讚可歌的,是權衡以後非常的勇氣,它卻經常卻隻是起源於某時的衝動。
啊,哪怕世界顛倒,我願你心如常,痛必淡去,孤單卻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