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文字，是幾年前寫的。當時情景如今曆曆在目。現在偶爾看看兒子一口完整的牙，就像看一幅曆經艱難完成的畫。。）
星期五下午去學校接娃回家。開車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回過身抬頭說：“我今天又掉了一顆牙。” 我讓娃先上車坐下。我也坐好後，叫他張開嘴給我看看。果然，右下的第二臼齒那裏現出個大空洞。
我等這顆牙掉，已有三年。
三年前的一天，接到學校來的電話，說兒子牙疼，半邊臉有腫脹。我急急趕回來帶他去看牙醫。在診所等的時候，兒子沒有哭，可是無精打采，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牙醫坐著轉椅拿鑷子快速地在他嘴裏扒拉兩下，又看了眼X光照影，便不容置疑地下結論是蛀牙感染引起的急性發炎，打發我們去醫院急診消炎，然後去找專門的醫生拔掉壞牙。
說來兒子算是嬌氣的那種，打個預防針也要哭鬧半天。這拔牙，就算是我自己，想起來都不寒而栗，渾身哆嗦。而且他力氣不小，拚起命來誰都拽不住。因此指望他眼睜睜地配合醫生拔牙恐怕是不現實的。接下來的一星期，小家夥象個蔫了的茄子，沒一點生氣。我忙著查附近的專門給兒童拔牙的醫生，打電話谘詢各種麻醉方式和可行性。我是不希望為了拔牙而用普通的全身麻醉的，而半麻醉的方式我又害怕不管用。最終選了個據說在麻醉方麵很資深的醫生，配備了比較先進的針對兒童的麻醉劑。
日子到了。兒子被牙疼弄得不勝其擾，因此沒有反對去看醫生。他還不知道拔牙到底意味著什麽。這樣也好。很多時候是無知幫助我們克服我們無法想象的困難。進到手術室，中間一個碩大的皮椅，後麵一應醫療器械嚴正以待。小家夥這時候隱約感覺有些不對，抓緊了我的手，雙腳釘在地上不肯往前走。
事實是，那時候我也很無知，相信他用藥後不會感覺痛苦。我蹲下身花言巧語地解釋這把椅子如何舒服，醫生怎樣可以幫他去掉壞牙，隻需十分鍾，他就再不用為那顆牙煩惱了。白大褂的醫生和藹地點著頭，旁邊的兩個護士滿麵笑容，不知道是稱許我天花亂墜的本事，還是在給小家夥模仿麻醉後的效果。
終於兒子半信半疑地坐上了大皮椅。兩邊的護士立刻將椅子扶手上的皮帶拉過來將小家夥的兩手臂固定住。兒子如夢初醒，掙紮著要下來，見不能動彈，一張嘴就要大哭起來。醫生這時已經轉到了椅子後麵，一麵依舊對一臉疑惑的我頷首安撫，一麵飛快地動作了一下。
沒有二十秒，小家夥就昏昏睡去了。我看著他躺在椅子上沒有知覺的樣子，心裏不是滋味。沒容得我多想，護士請我出去。接下來就要拔牙了，家長需要回避。
我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還沒有從剛才的一幕裏會過神來。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兒子醒過來會是什麽樣子。他來到這個世上，是這麽一個完整可愛的小人兒。如今，因為我過於遷就，由了他的性子一直不肯用牙膏刷牙，結果現在居然要生生地拔掉他小身體的一部分。一想到這裏我心裏就一抽搐。
其實後來聽護士說隻用了五分鍾。可是我這五分鍾被悔恨和心痛的念頭來回煎熬，怎麽那麽漫長。護士把我領進手術室。兒子還在椅子上睡著。醫生邊解下口罩邊過來跟我說明情況，依舊是一臉的和藹，和讓人信任的笑容。他快速地翻著幾張圖片資料，介紹接下來幾天應該如何照顧飲食衛生等。那些圖像文字和話語，象幻燈電影從我眼前耳邊掠過，我完全沒有半分理解和印象，眼睛不時地瞥向兒子那邊，不知道他究竟怎樣。
醫生也是善解人意，便和我走到兒子邊上，說：“手術很順利，以後好好保養就好了。拔掉的是乳牙，過兩三年會長出成牙。這段時間要多注意口腔健康。這種麻醉劑時間較短，過一會兒他醒過來，會感到被拔牙的位置疼痛，不適應。慢慢適應就好了。”
我聽了覺得有理。轉過身看小家夥，他剛半掙開眼睛，象是快要從很深的夢中醒來。我笑著俯下身叫他。他似乎還意識不清。但兩秒鍾過後，他突然臉色大變，山崩地裂地哭出來。我一把將他從椅子上抱起來，嘴裏一邊說：“寶貝沒事的，很快就會不疼了。。。”
事實證明我在一派胡言。我根本沒有想到：麻醉劑褪效以後，拔牙留下的疼痛，會是那麽劇烈。兒子剛才還躺在椅子上軟軟的身體，這時候爆發著可怕的力量，拚了命般地在我的懷抱裏掙紮。我從沒見他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隻顧向四圍猛烈地揮打踢踹，簡直是要將四肢一股腦甩出去。那樣子，就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從裏麵用力將他的身體撕裂一般。那一刻我的心被徹底擊碎了。
我努力地將他緊緊抱住，親吻他痛得脹紅的小臉，說：“爸爸知道你疼。爸爸愛你。爸爸對不起。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可是他什麽也聽不到，隻是拚命地踢著，打著，哭著。。。
終於疼痛慢慢消退些了，兒子似乎也累了。我帶他回到家，想讓他躺在沙發上休息。又一波疼痛襲來，兒子一下子滾倒在地毯上，拚盡全身力氣地蹬踹哭喊。那時候，眼睜睜地看著寶貝如此痛苦卻無能為力，我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仿佛那雙小手在我身上的拍打，能讓我跟他一起承擔痛苦。我已經不知道能有什麽可以安慰他，隻是不停地說：“爸爸愛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兒子停止了踢打。他的手臂不再繃緊，而是過來溫柔地抱著我。臉上的痛苦褪去了，換成了滿是淚水的委屈和依戀，一雙閃著淚光的眼睛抬起來看著我，用已經哭得沙啞的嗓音和最後一點力氣說：“爸爸我愛你。”
這次輪到我又控製不住地哭出來。緊緊地抱著他的小身體，坐到沙發上，看他在懷裏慢慢睡去。
從那以後，兒子好像一下子懂事了很多。跟他一起下棋做遊戲，吃飯散步，他會忽然過來輕輕抱住，說聲：“爸爸我愛你。” 聽了我也愛他的表白後，又繼續該玩什麽玩什麽了。
但是這並不是蛀牙抗戰的結束。當時牙醫拍片的時候，鑒定發現另有兩顆牙也處於危險邊緣。拔了這顆後，再去看牙醫，那個講究效率手腳麻利的女醫生頭也不回地說：“這兩顆牙要麽補要麽拔，不然會象那顆一樣引發炎症，最多六個月！” 這番話無疑給我那還沒從前幾天拔牙的震撼經曆中緩過來的神經又重重一擊。
我不甘心，又抱著僥幸去谘詢了另外兩個診所，得到的信息基本一致。而且還要求給那顆拔掉的牙上牙套以防以後新牙長歪。
那是怎樣矛盾的心情：一方麵害怕如果不聽醫生的，牙齒又壞了要拔，那可真是無可饒恕了。另一方麵短時間內又用麻醉來手術補牙，勘牙套，兒子能不能接受，心裏完全沒底。當你麵對一個小生命，他的快樂痛苦取決於你的無可奈何的選擇，你就發現你對他愛得越深，煎熬就越劇烈。
最終決定暫時不去補牙，開始每天認認真真地刷牙。我就不信，堅持嚴防死守，會對付不了幾個小不丁的蛀蟲。其實就算是現在說這些話，我心裏也沒底。隻能說那時是抱著一點愚誠，哪怕有一絲希望可以給兒子一個完美又不需經曆痛苦的結局，即便是很小概率的事，我也要試一試。
經過嚴肅活潑的說教，兒子終於答應用牙膏刷牙了。我看著他牙膏在嘴裏時的那副臉上不知該如何扭曲的表情，和強忍著不吐出去的憋屈，心裏生出由衷的感激，和對他此刻的堅忍勇氣的佩服。
自此，我每天監督他先自己刷一次，再親自動手專門“照顧”那兩顆蛀牙一次。又去買了類似牙醫用的小鏡子，鉤子之類的一套器具，隔三岔五煞有介事地在他口腔裏檢查搗鼓一番。
大約兩年後，也就是一年前，左邊的蛀牙先掉了。我把那顆牙拿到燈下仔細看，眼瞅就要穿了。心想真是老天有眼，在蛀蟲打通地道之前把它們連房子一鍋端了。可同時又惴惴地擔心剩下的那顆還有多少日子要熬，不知道熬不熬得到解放的那一天。於是刷牙更加發奮了，同時盡量減少接近任何甜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使牙不壞。
三年抗戰，我們不負初心，終於戰勝了蛀蟲。我從書包裏拿出老師包好的掉了的牙，放在燈下和兒子一起看。一時間諸多感觸湧上來，什麽“有誌者事竟成”之類的豪情壯語幾乎按捺不住要衝出來。冷靜了一下，我說：“兒子，你看，認真刷牙多重要。等你長出新牙來，又是一口完整的牙了！”
小家夥綻開了笑，過來抱住我，甜甜地說：“爸爸我愛你。”
2019.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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