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年沒寫車軲轆話了。寫了後,本想繼續介紹那幾個有趣的紅學之爭,在說過胡適和他的弟子周汝昌的是非恩怨後,回過頭來看看胡適和他的老板,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之間的研紅是非,沒想竟一拖再拖!多謝老飄幾周前給我下了個哀的美敦書,威脅再不寫車軲轆話,就不再看我寫的雜七雜八的東東了。老飄是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滴。看看網上人多勢眾的擁飄派就知道為什麽了----派係左中右,人脈老中青,再加個男女通吃,成飄門大院的對聯了。不像江上一郎,幾個月前,寫篇文章就有人開罵;上海人,回嘴時連個髒字都說不出來,唉,poor guy。
開個玩笑,兩位大俠海涵,書歸正傳。
八、九十年前,蔡元培是北大的校長,是中國新法教育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家。他的建校方針是“思想自由,兼容並包”提倡百家爭鳴。他的百家爭鳴可是動真格的,不像幾十年後天天在嘴皮子上喊的那種。他網絡了當時的社會名流到北大當教授,除了以國學擅長的老式學者外,新型的各類學者,如李大釗、胡適、錢玄同、梁漱溟、徐悲鴻、魯迅等各色人才都到北大任教。這些人才中,就有從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水的胡適胡博士。
胡博士在美國師從杜威的實證主義,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方法----注重實證,他的名言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他說:“我這幾年做的講學文章。。。。,唯一的目的是注重學問思想的方法。故這些文章,無論是講實驗主義,是考證小說,是研究一個字的文法,都可以說是方法論的文章”,也就是以實證為核心。。他把這種方法論,帶入《紅樓夢》的研究,就和當時占主流地位的傳統紅學,發生了衝突。而蔡元培,這位前清的翰林鴻儒,正是持有傳統紅學研究方法的典型。
蔡元培寫過一本紅學研究的書,名為《石頭記索隱》,我認真習讀過。從現代人的眼光和思維方法,我不敢相信作為大家的蔡元培,真會把紅樓夢附會成那個樣子。但一百多年前,人們從一部小說中,能聯想的就是這個故事從何而來,說的是誰家的事,在微言的後麵,隱藏了什麽曆史大事件。蔡元培並沒有跳出傳統的對古典小說的認識:附會和索隱,他從政治角度索隱,得出了一大串《紅樓夢》影射的人物和事件。幾個例子是:“紅”字隱“朱”,吊明亡也;寶玉隱康熙廢太子;黛玉隱朱彝尊;寶釵隱高士奇等,人物和故事都是有關明末清初的民族鬥爭,政治鬥爭,權力鬥爭。
蔡元培的觀點有他存在的理由。小說的素材,隻要不是來源於自己的生活,就一定是某個曆史事件或曆史時期的反映。《紅樓夢》以前的幾部著名小說,都是以曆史故事為原本的,確切地說,都是曆史小說,也都是政治小說。盡管《紅樓夢》開篇就說它是一篇不知何朝,不涉今人的假語村言,其實給讀者的印象是欲蓋彌彰。不可能嘛,他曹雪芹不可能空想出那麽多的故事,不可能知道那麽多的細節,一定是有來源的。於是,從《紅樓夢》一開始流傳,對故事的索引就沒中斷過。貫順治到乾隆四朝,董小宛,納蘭父子,軍機大臣傅恒,故事一個接一個,越說越像,越猜越多。到蔡元培這兒,直接猜出小說來自康、熙兒子和反清複明的正源,也不是出格的事。
胡適是掌握了新型文學評論和研究方法的第一人。在他那部用新方法考證《紅樓夢》的開山之作《紅樓夢考證》一開頭,就明確地指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路。。。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幹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裏的情節,他們並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隻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這裏,胡適第一次明確提出了考證《紅樓夢》,要從考定著者,時代,版本著手,反對去猜“笨迷”。“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無疑,胡適的理論和研究方法,即考證方法,代表了紅學研究的正確方向。
經過考證,他得到幾個重要結論:
1。明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曹寅的兒子(後改為孫子);
3。曹雪芹晚年貧困,《紅樓夢》是部未完的著作;
4。明確後四十回為高鶚所補作;
5。 最重要的結論:“《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是曹家的故事。
這幾個結論相對比蔡元培等老紅學家的索隱,確確實實是極大的進步,也是把紅樓夢研究上升為科學的首次開拓。爭論到後來,隨著一些重要文史資料的發現,胡適以實物為證據的研究方法和結論,勝過了蔡元培以猜想和附會為主的索隱,控製了紅學研究的語話權,使紅學研究的方向徹底改變,形成了了新格局。因此,人們稱胡適及他的同道、弟子們為新紅學派,而改稱胡適以前的所有紅學門派為舊紅學。八十多年以後,占據紅學研究主流的依舊是由胡適奠基的新紅學派。
從這場文學爭論中,人們不僅可以看到科學的研究考證的合理性和生命力,更可以看到真正學者們的風采。蔡元培比胡適大十幾歲,是胡的前輩,又是老板。胡適並未因此放棄對蔡元賠的批評,但批評隻在學術範圍之內,分析中肯,文字溫和,唯一用過的一個諷刺性的字眼是“笨謎”,還不是特指蔡元培的。而蔡元陪的反應更是讓人高山仰止:從未用過自己的職權和聲望,來製止胡適的批評,蔡元培可是當時學界公認的大師和泰鬥啊!而且還是胡適的校長,他若說句,你觀點和我不合,你別再這兒玩了,胡適大概隻有喝西北風的份了。胡適晚年回憶到這段爭論時說“當年蔡先生的《紅樓夢索隱》,我曾說了許多批評的話。那時蔡先生當校長,我當教授,但他並不生氣,他有這種雅量。”
就是這種坦誠和寬容的雅量,造就和保持了中國紅學界百花爭鳴幾十年的風氣。就在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公開發表之後,蔡元培就胡文寫過一封信給胡適,我願把它與紅學爭論有關的部分,謄抄在此,讓我們來欣賞先賢們的風采,也給自己做個鏡子。
“適之先生大鑒:
承賜大著《胡適文存》四冊,拜領,謝謝!雖未遑即全讀,亟檢《紅樓夢考證》讀之,材料更增,排比亦更順矣。弟對於“附會”之辨,須俟出院後始能為之。公所覓而未得之《四鬆堂集》與《懋齋詩抄》,似可托人向晚晴移詩社。一詢。弟如有便,亦當詢之。
。。。。。。
並祝新年大吉!
弟蔡元培敬啟”
《四鬆堂集》與《懋齋詩抄》是研究《紅樓夢》的重要史料,在蔡元培的協助下,胡適最終找到了。新資料增添了批判蔡說的證據,依蔡的學識,不會預先猜不到,但他卻不徇私而不宣。沒有這種氣度,如何能被稱為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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