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北京】(之二)——九月的圖書館
十三姨夫
九月總是一年中最讓我心煩意亂的時光,這並沒有因為學生生涯的結束而改變。在畢業以後的第一個九月,我失去工作,成了一個年輕的無業遊民。
清晨,當蝗蟲一樣的出租車鋪滿二環路並開始了它們一天沸騰的生活,當我的同學們端坐在莊嚴的辦公樓裏,端起一杯清茶,在高大明亮的窗戶前閱讀一份人民日報或者光明日報的時候,我也開始了我的一天。
在那段日子裏,我騎著自行車穿越北京城,用尚未過期的工作證出入各個圖書館。
北 圖 新 館
北圖新館大得讓人有些不知所措,目錄和索引就占了一座大廳,而大大小小的閱覽室有幾十間。不僅如此,迷宮般的布局,巨大的天井和走廊裏稀有的南方植物都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也許因為是中國最大的圖書館的緣故,這裏的工作人員有點盛氣淩人,頗有些店大欺客的味道。
雖然擁有名目繁多的開架閱覽室,大量圖書還是收藏在恒溫恒濕的書庫裏。借庫裏的書必須工工整整地填一張借書單,待負責借書的工作人員把書單湊成一批塞進一隻透明的塑料罐,然後像發射炮彈一樣把塑料罐通過一條透明的管道打進書庫。四十五分鍾後,被點名的書像托運的行李一樣通過傳送帶徐徐出場。想象中,書庫是個類似秦始皇陵的地方,一本本書籍如兵馬俑般列陣等候。“嘭”的一聲,書們不約而同把頭轉向塑料罐飛來的方向。流行的小說屢屢得到假釋,而有些書自從進來以後就再沒有出去過。入夜,人們離去以後,才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思想嘁嘁喳喳的聲音。
中午,我通常在一樓的小賣部吃一碗方便麵或者一個嚼起來有木屑味道的牛肉漢堡。靠窗的位置永遠坐著一個帶黃色玻璃磚眼鏡的中年人,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看上去不合時宜。他吃著自帶的饅頭,捧著一本封麵上滿是希臘字母的大部頭,或許他是一名從書庫溜出來的逃犯。
如果錄像廳有好看的英文原版電影,下午的時間也在這裏打發了。
北 圖 老 館
文津街上北圖老館的古籍閱覽室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方。不單因為它的重簷殿頂和門前的石獅子。邁過斑駁的朱漆門檻,踏上細致的方磚地麵,目光所及都是泛著深色油光的門窗格扇。穿過重重疊疊的門,光線漸暗, 這就是閱覽室了。一排排厚重的書桌上捉對擺著有著綠色瓷質燈罩和黃銅底座的台燈。燈光覆蓋的範圍有限,其餘的世界一片模糊。桌邊隻坐著一位讀者,他的眼睛幾乎貼在書頁上,翻書的手哆哆嗦嗦。
圖書管理員從黑暗中緩緩浮現,表情嚴肅地請我出示證件。她一邊開展例行的盤問一邊不時抬眼從老花鏡的上緣端詳麵前的不速之客。我終於失去了企圖借那本書的勇氣,改口要《李笠翁一家言》。
書一共十二冊裝在深藍色的函套裏,擺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一部古裝電視劇的片頭。打開封套,才發現這些線裝書已經老得看不出年紀,書頁微微泛著棕黃,仿佛一碰馬上就會碎掉。坐在寂靜的黑暗裏,麵對這些即將灰飛煙滅的曆史痕跡,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而圖書管理員老太太的麵容也變得柔和了。
國 子 監
占據國子監的是首都圖書館,但是大家還是習慣稱之為國子監。曾經是書庫的彝倫堂改做了一間大閱覽室。因為書籍老舊又久未更新,很多讀者是自帶圖書來這裏自習的。在這裏,我發現了和自己一樣無所事事的人群:他們麵前攤著高等數學、馬列主義哲學一類的課本,卻成雙成對偎依在一起,沒完沒了地傾訴衷腸。坐在中國最古老的大學圖書館裏,耳邊飄蕩著溫軟的絮絮情話,透過窗欞,可以望見樹木掩映下的辟雍以及環繞殿堂的小小水塘和漢白玉欄杆。槐花的香味混著大殿淡淡的黴味,讓我回憶起大學時代在自習教室裏發呆的下午。
隔壁的首都博物館庭院裏有一片碑林,佇立在荒草叢生的庭院裏,石碑上刻著曆代進士的名字。透過碑文,我仿佛可以看見那些正襟危坐白首為功名的靈魂。摩挲著被風雨剝蝕的字跡,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和名字背後那些為了風雨飄搖的社稷憂心忡忡的麵容。多少曾經閃閃發光的名字和名字背後或者慷慨激昂或者曲折心酸的故事終將湮沒在曆史的塵埃裏啊。
看了一天書,有些頭昏腦漲。走出集賢門,一抬頭猛然發現成賢街上樹葉在下午的陽光裏閃閃發光。夏天的炎熱已經消退而天氣尚沒有轉涼,街道兩邊一盆盆菊花和串紅正準備著為即將到來的國慶節盛開。
在那段日子裏, 我才意識到九月竟然是北京最美的季節。
後 記
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腰間已經長出遊泳圈,有些終日縱情聲色無酒不歡,有些對著膝下承歡的兒女欲辯忘言,有些則成了資本主義大機器上一顆朝九晚五的螺絲釘。年輕時坐擁書城著作等身的夢想也漸行漸遠。重拾那些九月在圖書館的片段,才恍惚覺得自己曾經來過,曾經和一些美麗的夢想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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