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1)逢李龜年(2)》
杜甫
岐王(3)宅裏尋常見,崔九(4)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1. 江南:此處指當時江南西道,即今湖南、重慶南部、湖北南部一帶。
2. 李龜年:唐朝開元、天寶年間的著名樂師,因受到唐玄宗寵幸而紅極一時。
3. 岐王: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本名李隆範,後為避李隆基的名諱改為李範,封岐王。
4. 崔九:即崔滌,在兄弟中排行第九,宰相崔湜的弟弟,唐玄宗時曾任殿中監。
杜甫(712 - 770年),字子美,號少陵野老,後世稱其杜拾遺、杜工部,也稱杜少陵、杜草堂等,他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被尊為“詩聖”。杜甫家族出於襄陽杜氏,是京兆杜氏的分支、西晉軍事家杜預的後裔,家族自襄陽徙居於河南鞏縣,杜甫也出生於此。杜甫的外祖父母均為李唐皇室之後,他的祖父杜審言為初唐著名詩人。杜甫自小好學,七歲能作詩,青年時代曾先後遊曆吳越和齊趙。杜甫在34至43歲(746 — 755年)期間客居長安十年,多次應試落第,後通過獻賦、投贈等方式以求仕途。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此前杜甫曾短暫入仕。756年長安失守後,杜甫為叛軍所獲,翌年(757年)逃出,輾轉至鳳翔(今陝西寶雞市)投奔肅宗,拜左拾遺。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罷官入川,此後數年生活相對安定。杜甫病逝於代宗大曆五年(770年),享年58歲。
杜甫的詩在中國詩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他詩作體裁、風格多樣,特別反映了盛唐由盛轉衰的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同時抒了發憂國憂民的情懷。所以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在詩風上,杜甫詩作“沉鬱頓挫”的風格最為後人所稱道。此外,他的詩語言窮極工巧,律詩和絕句格律嚴謹,字裏行間感情真摯、細膩感人。故早在北宋時期,蘇東坡就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王定國詩集敘》)
杜甫共有近1500首詩歌傳世,大多集於北宋寶元二年(1039年)王洙編的《杜工部集》。清初錢謙益編有《箋注杜工部集》。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10
唐風: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杜甫逃出了被安祿山叛軍占領的長安,投奔肅宗,拜左拾遺。遺憾的是杜甫的政治才華和官場處事能力乏善可陳,很快被貶,並在759年被罷官。隨後他曆經千辛萬苦來到成都,投奔了他的朋友嚴武。
宋雨:嚴武有官宦家族背景且戰功卓著,很受朝廷器重。他又有一定的詩才,與杜甫能相互欣賞。在東川的節度使任上,嚴武給了杜甫很多幫助。他讓杜甫做了他的幕僚,並推薦朝廷任命他為六品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杜甫被人稱為“杜工部”)。不幸的是嚴武於765年去世了,53歲的杜甫隨即離開成都,一家人到夔州(今重慶奉節一帶)生活了兩年左右。
唐風:離開夔州以後,杜甫開始了在湖南和湖北南部一帶的人生最後三年的漂泊。他居無定所、疾病纏身,但依然保持著對國家命運的關心和人民疾苦的關注。在此期間他創作了大量感情真摯、意境高遠的詩篇(有統計他在這一時期平均每三天就作詩一首),其中最為著名的包括《登嶽陽樓》和我們這裏要欣賞的《江南逢李龜年》。
宋雨:本詩標題《江南逢李龜年》中的“江南”是指作者當時所在的湖南一帶。唐朝時期“江南”的範圍很廣,包括了長江以南、嶺南以北的廣大地區。唐玄宗時期的江南道分成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此詩中的“江南”屬江南西道;今天我們所說的“江南”,即皖南、蘇南和浙江一帶,在唐宋時屬於江南東道,簡稱“江東”。
唐風:李龜年是中唐時期著名的歌唱家、演奏家、作曲家,他是宮廷樂隊的領軍人物。他出生於官宦家庭,祖父做過唐中宗的宰相。唐玄宗時,李龜年三兄弟都深得唐玄宗賞識,王公大臣、富賈名流們也經常請他們去演唱。他們的收入豐厚,在東都洛陽建造的宅第富麗堂皇。李龜年在當時是一個炙手可熱、家喻戶曉的人物。
宋雨:然而誰又能想到,安史之亂讓這一切化為烏有。八年的動亂使得唐王朝從繁盛的頂峰跌入深穀。雖然動亂最終被平息,但國家元氣大傷,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杜甫在成都過了幾年相對安穩的日子以後,於代宗永泰元年(765年)離開成都,在渝、湘、鄂一代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後五年。
唐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皇帝自身難保、王公貴族如鳥獸散的時候,李龜年這種音樂人的命運可想而知。他流落到民間,在湘鄂一帶靠賣藝為生。據《明皇雜錄》記載,李龜年“每逢良辰勝景,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在大曆五年(770年)的暮春,流落到潭州(今湖南長沙)的杜甫見到了李龜年,感慨萬千,為他寫下了這首七言絕句。
宋雨:本詩的頭兩句“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中,岐王即唐玄宗的弟弟李隆範,後為避李隆基的名諱改為李範,封岐王;崔九,即殿中監崔滌,殿中監是管理宮中禮儀、車馬服飾的從三品高官,他是宰相崔湜的弟弟,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故名“崔九”。這兩位都是當時勢力很大的人物,在長安和洛陽均有豪宅。
唐風:他們跟李龜年有很多交往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懂音樂,欣賞李龜年兄弟的演藝。據史書記載,岐王舉止儒雅,其詩文和音樂都有較高的造詣,而且他為人謙和,對地位低的人也很和善。李龜年每次在他府上演出後可以得到貴重的贈品。在這首詩中,作者以岐王和崔九為例,顯示李龜年當年的名氣和排場非同一般。
宋雨:然而,那個夢一般的好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在潭州相見的時候,雙方都已是垂垂老者,大唐盛世也一去不複返了。於是作者引出了後兩句 –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本來,暮春時節落英繽紛,風和日麗,草長鶯飛,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作者的內心卻是暗淡的。從詩人的喟歎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當年盛世的眷戀和多年身世沉浮給他帶來的心靈創傷。
唐風:這一年是杜甫人生的最後一年,他居無定所,貧病交加;而李龜年比杜甫年長十幾歲,已到了古稀之年,還要賣藝為生。對他們來說,不管風景多好,自己已經到了風燭殘年。“落花時節”暗示人生即將謝幕了,而這種謝幕又是在大唐王朝走向衰敗的大背景下發生,這實在是一種令人痛徹肺腑的感受。
宋雨: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的小詩。它短短28個字,卻有著相當豐富的內涵。它濃縮了個人和國家幾十年的滄桑巨變。也許是因為此詩過於惜墨如金,清代沈德潛評論它“含意未伸,有案無斷。”(《唐詩別裁》),然而另一位清代詩評家高宗敕卻非常欣賞這種表達方式。他評價此詩“言情在筆墨之外,悄然數語,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唐宋詩醇》)
唐風:現在的網文,包括名家的專著,根據最後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都認為杜甫是以老熟人、老朋友重逢的方式又見到了李龜年,至少認為他們當年有近距離的接觸和互動。比如下麵這句話在網文中被抄來抄去 — “杜甫少年時才華卓著,常出入於岐王李隆範和殿中監崔滌的門庭,得以欣賞宮廷歌唱家李龜年的歌唱藝術。”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
宋雨:我認為杜甫出入岐王和殿中監門庭去欣賞李龜年表演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分析一下就知道這不合邏輯:唐玄宗開元三年(公元715年)杜甫3歲時,因母親去世而父親遠在兗州為官,杜甫被寄養在洛陽二姑母家。姑母讓杜甫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杜甫聰明過人,學識進步很快。據他自己說,十四五歲時他在洛陽文人圈子裏已小有名氣。然而,這個時候離他有信心和能力去參加科舉考試,其實還差了八、九年的時間。
唐風:更重要的是,岐王和崔九兩人都是在726年、即杜甫14歲時就去世了。一個沒有背景的不足14歲的少年,成為親王或高官的座上賓,去觀賞朝中最有名的音樂家的演出,是很難想象的。當時杜甫的家族中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麵子。
宋雨:當然,杜甫可能作為觀眾,在其他場合觀賞過李龜年的演出。這可能發生在洛陽,也有可能發生於杜甫中年時期在長安。李龜年的演出未必都在岐王和崔九這樣高位的王公貴族家中。若是受普通官員邀請或在其他場合演出,杜甫就有觀賞的機會。而且即便沒有正式的觀賞,也可以“遠觀”。當年杜甫遠遠看著楊貴妃的幾個姐妹出遊,不就寫出了《麗人行》嗎?
唐風:劉學鍇先生憑《壯遊》中杜甫一句“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就斷言“杜甫因才華早著而受到岐王李隆範和中書監崔滌的延接,得以在他們的府邸欣賞李龜年的歌唱”,我覺得這是武斷的。或許因其個性、特別是盼望被舉薦入仕的原因,杜甫對其出生門第、前輩的成就和自己的能力是非常強調的,甚至是有些誇大的,比如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他說自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句自信的話沒有問題。然而他下麵接著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這就有問題了。李白年輕時謁見李邕時得不到的禮遇,這同一個李邕憑什麽對比他小38歲的杜甫“求識麵”呢?那位寫“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在杜甫14歲時就去世了,他怎麽可能對杜甫說想當他的鄰居呢?
宋雨:假如杜甫真有與李龜年一同在岐王和崔滌的府上的經曆,我想不用等到他流落江南,這經曆恐怕早就會在他的投贈詩中有所反映了。杜甫這類幹謁的作品經常是一種炫耀、誇大和自哀風格的混合體(上麵這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就很典型)。我們今天讀這樣的詩,有時會為詩聖自尊心的自傷感到難受。
唐風:我們現在這樣說詩聖,絕無貶低他人格的意思。就本詩來說,仔細分析一下前兩句的語氣,無論“尋常見“,還是“幾度聞”,都是寫得比較“虛”的,並不要求杜甫本人在場。詩人那樣寫隻是表明那時的李龜年是王公貴族的座上賓,經常出入高端場所。而杜甫本人,最大的可能是,曾經做為觀眾和崇拜者遠遠觀賞過李龜年的表演,對他的技藝很欽佩。
宋雨:如果說李龜年與杜甫在早年沒有什麽交集的話,他與李白和王維卻是有很多交集的。他與李白也至少有一次工作關係。天寶二年(743),唐玄宗和楊貴妃在宮中沉香亭觀賞牡丹花,時任供奉翰林的李白即興寫樂府詩三首。玄宗當即讓李龜年定調,李龜年建議用清平調,玄宗隨即命其率樂人現場詠唱。這就是著名的《清平調詞三首》名稱的來曆。
唐風:而李龜年與王維則是真正的好朋友。王維少年時期便在京城嶄露頭角,而且他精通音樂,與樂師多有交往。岐王和他妹妹玉真公主是王維入仕的貴人,而崔九則是王維妻弟的好友。所以說,他們幾個人是在一個朋友圈子裏的。在幾十年裏,李龜年最常吟唱的兩首曲子都是王維所作。除了那首著名的《相思》是專門為他所作之外,另一首是描述軍旅生涯的《伊川歌》。
宋雨:其實,杜甫與李龜年在晚年的惺惺相惜並不需要他們早年相互認識。不管李龜年在他如日中天的時候是否傲慢,在他古稀之年的那個暮春,當杜甫上前報上姓名和背景(杜甫盡管官運不濟,但他卻是在玄宗、肅宗和代宗三朝都有官職的),表達敬意和問候之後,李龜年一定是非常感動的。盡管他此前不大可能聽說過杜甫的名字(杜詩在中唐以後才有名氣),這次的見麵應該完全不遜於老朋友重逢時的情誼。
唐風:另有一個問題,我想讓你談談你個人的看法:有人說這首《江南逢李龜年》是杜甫七絕的壓卷之作;有人甚至認為它是唐人七絕中的最佳,你怎麽看呢?
宋雨:這是杜甫七絕作品中唯一入選《唐詩三百首》的一首,它這無疑是佳作。杜甫的絕句與他的律詩相比,水平相對較弱,這首可能在他的七絕中是最好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他自己的“壓卷”,我沒有異議。但唐人七絕精品甚多,說這首是?最佳,我認為言過其實了。
唐風:是的,精品應當是在立意、意境和語言感染力等多方麵俱佳的,比如王昌齡的《出塞》,張繼的《楓橋夜泊》,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杜牧的《泊秦淮》等等。我認為這幾首七絕的水準都在《江南逢李龜年》之上。另外還有一點,本詩前兩句用了對仗句,這是杜甫在晚年刻意求工的體現。但我卻認為這兩句有“合掌”之嫌。雖然“見”與“聞”屬不同感官,但兩個句子的意思基本相同,這種重複的表達方式是應當避免的。我知道這樣去評價詩聖的名作有不自量力之嫌,我也從未見過別人批評本詩的合掌問題,但我還是要鬥膽說出自己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