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靈魂裏探險(小說)
——獻給鐸邦和玫朵
1,
靈魂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界域,仿佛剛剛從黎明的曦光中緩緩蘇醒的玫朵,睜開她半夢半醒的眼睛,朦朧地看著這個世界。她還處於意識的混沌中,不能夠完全看清自己身處的世界,還分辨不清從遠處傳來的是沁人心脾的鳥語花香還是危機四伏的滾滾雷霆。
然而即便如此,鐸邦這個名字已經深深地印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似乎帶著前生的記憶醒來,所以當她從她常駐網站的私人電子信箱裏看到有著鐸邦名字的來信,絲毫不覺得詫異。仿佛那個叫鐸邦的人從來就存在在這個網站裏,並非專門為她注冊而生,而他的來信,也是最自然而然,本該如此,早該如此的事。
“他當然會給我來信的呀!而且他應當更早給我來信!”她心想。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逃過她若有若無的勾引,她自信這一點。應對網絡上那些寂寞無主的靈魂,還有比溫柔更有殺傷力的手段嗎?她幾乎可以猜到信裏麵會寫些什麽。
她一邊嘴角含笑一邊輕輕點開了信,隨即她嘴角的笑漾開的輪廓更圓潤更甜美。
果然,鐸邦在信裏急忙忙地解釋為什麽要給她寫這封私下的信——都因為玫朵在公開論壇上的一句話。
一個慌張的,紅著麵頰,很有幾分孩子氣的男人的臉龐浮現在玫朵眼前,五官是模糊的,然而氣息和神情卻可感可觸。
那句話自然是玫朵故意設下的誘餌。
鐸邦其實有足夠的智慧和清醒躲開那個誘餌的。可他卻急巴巴地一口就咬住了,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急不可耐地想浮出水麵,呼吸水麵上的空氣——仿佛它知道水麵上的空氣格外清新,溫柔又芬芳。
“唉,男人——“玫朵輕歎。
她忍不住回想起鐸邦這之前在論壇公開說過的話:
“貪,你這個女人像蛇一樣,把我這頭大象吞進你肚子裏好了。那我就真的死在你心上了,與你真正地合二為一了。
“嗯,這多麽像小王子開篇的那幅畫啊,而你就是那條蛇。
“不過老實說,你這麽貪,我是又愛又怕啊!上次我問你,如果朝朝暮暮耳鬢廝磨,很快我們就會厭倦的,能不能找個方法拉長這種戀愛的感覺,我太享受這種戀愛的感覺啦!真是不想很快失去這種感覺呢,我也沒有經驗如何去保持這種狀態,要不我把一周的回複更換成一個月,我答應你,認真給你寫回複。可是一想到要一個月才能跟你說一次話,我現在就覺得好漫長啊,可是這種惦記和被惦記的感覺不就是我(可以說是我們嗎?)想要的嗎?
“之所以說一個月,是因為孩子的假期最長的差不多就是一個多月,這樣就可以非常簡化和規律了,我喜歡規律地做事情呢。不過你可以跟我撒撒嬌啊,我喜歡你跟我撒嬌,哈哈,我就繼續堅持一周,但是我可能偶爾會應付差事地回複呢。要知道,我是一個連上床都是有板有眼的人呢,不認真不符合我的習慣。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在你生命中的某個柔軟的角落,大概占你全部生命的1%都沒有,可就這麽一丁點柔軟的地方,就像手指上的某個倒刺一樣,如果不及時地塗點潤膚霜把它安撫好,仿佛整個的生命都沒有辦法安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你真的要撇嘴撒嬌了,幹嘛把你撩得春心蕩漾了,結果我卻要抽身離去似的呢?我理解,非常理解。你看,我多體貼細心呢?要不,你提議一個長期的戀愛方案,我還想跟你天長地久呢?我可真不想往死裏愛,我要往快樂裏愛,往永恒裏愛,我可不想這麽快就回歸清澈,重新平靜,重回蒼白的塵世呢!抓住一點愛情的感覺多不容易啊,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失去它啊!
“哈哈,像不像公司在開會,討論下一個項目方案啊!戀愛還能談成這樣,簡直太神了,這也不失為一種浪漫啊,你覺得呢?嗨,玫朵,說你呢,睡著了?正在開會呢,專心點呀!得回複啊,不準裝傻啊!如果你不回複我就當默認同意,嘿嘿。“
玫朵當然不會回複他。他們的關係還遠遠不到她對著他撒嬌的地步。無論是她的本性還是鐸邦的期望,她都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她必須保持沉默。
相比,她其實更喜歡聽鐸邦公開的情話,多滿足虛榮心啊!她可以心安理得承受而不必有罪惡感,一切都在公眾的視野裏,一切都像一場十足的文字遊戲,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至少玫朵是清白的——她沒有勾引任何人。別人喜歡她又不是她的錯。何況她始終在拒絕——軟綿綿的拒絕也是拒絕。
她很清楚,這不是談戀愛,但是那種甜蜜的心靈顫動的感覺卻跟談戀愛那麽相像。她就像在咀嚼一根甘蔗,理直氣壯地吸幹最甘美的汁水,而完全不必顧忌那些吐出來的難看的碎末——女人被人追求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誰也別想把淫蕩的髒水潑到她身上。她之所以曖昧而非決絕拒絕地應付鐸邦,那是她善良,不想傷害一個喜歡她的男人啊。
“玫朵啊,我多想時時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說話啊!“耳邊又響起鐸邦的聲音。奇怪,她腦海裏好像已經有一個鐸邦了,在聲情並茂地為她念著鐸邦的情書。
“我也想時時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說話啊!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也想時時刻刻不停地跟你說話啊!“玫朵發出一聲甜蜜的歎息。男人總是無所顧忌地展開他們的追求。但是女人們總要矜持,矜持地拒絕,矜持地不表白自己的情感,哪怕被情欲的火焰燒得五內俱焚,在外表上,她無論如何都要做一個冷若冰霜的女人。那麽冰清玉潔,仿佛她隻是精神世界的女人,仿佛她殺死了她的肉體。
2,
“玫朵啊,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現在的痛苦是什麽啊,我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啊,可這是不應該的,我有生活啊,老婆,孩子,家庭,工作,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你不應該占據我生活的全部,我要你輕起來,可為什麽戀愛又是這麽重呢?我不希望它這麽重,這麽重的結果就是崩潰,就是塌陷啊。想個辦法救救我的戀愛啊,我要想個辦法啊,玫朵啊,你要幫我啊!”
玫朵的耳邊仍回蕩著鐸邦在公開論壇向著她發出的呼喊。是求救般的呼喊吧。
這個男人膽子怎麽這麽大,竟然公開這樣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他的情感聽上去好像還很真摯,並且迫切,好像他真的已經愛上她似的。但是這怎麽可能?玫朵很有點難以置信的感覺。她並沒有怎麽撩撥他啊,不過是一直在有理有節地防守。他好像自己哭著喊著就跳進所謂愛情的坑裏了。
“這真是一個情感饑渴的男人啊!”玫朵對他不覺生出幾分同情。“但是,這樣多危險啊!一點點情感的誘惑就會讓他墮入情網。”
她不是沒有見過情感饑渴的男人,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裏都見過。這種情感饑渴是從哪裏來的呢?他們的靈魂裏缺少了什麽,讓他們這麽渴望得到另一個靈魂的回應呢?為什麽這麽多人情感饑渴,而他們明明在生活中有自己的妻子,丈夫,兒女......是什麽讓他們這麽失魂一樣的茫然,迷亂和盲目呢?
這是玫朵始終好奇的一個問題,也是始終無解的一個問題。
“大約人類真的太缺乏愛了吧!”玫朵想。當代人類好像更是如此。人類在物質的漩渦裏沉迷越深,越喪失對情感的給予和接受的能力。每一個人都在靈魂深處像蒙克的畫中人那樣呐喊,他們對愛渴望到令他們發抖,但是他們卻得不到愛的回應。
或者誰知道呢,他們得到了回應卻不滿足,總希望得到更美更豐盛的愛的回應。當人們用對待追逐物質的無窮貪欲來同樣對待情感的欲求時,自然就是永遠處於饑餓狀態了吧。
“我也是一個饑餓的人類呀!”想到這裏玫朵猛地一陣清醒,她的腦海中掠過幾個模糊的男人的麵孔,像發光的泡泡從空冥中浮起,隻一瞬就紛紛破碎了,她的腦中的圖景重歸一片黑暗的沉寂。那是讓人憂傷的沉寂。
玫朵不得不甩甩頭,趕跑那些令人憂傷的情緒,把精力努力集中到眼前鐸邦的信上來。
這封私信算是玫朵收到的來自鐸邦的第一封真正意義上的情書了,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玫朵閱讀這封情書就有了年少時那種讓她心驚肉跳的顫栗和喜悅。
有一扇門被無聲地打開了。
“那麽,我這是真的要開始跟鐸邦談戀愛嗎?”玫朵自問卻不能夠自答。
對於愛情,她不確定別人知道多少,她隻確定自己知之甚少。她是妻子,母親,活了將近一半的人生,但是她並不認為自己知道愛情是什麽。假如她知道,假如她愛過,她的靈魂應當始終是清醒的,應當就輪不到鐸邦來喚醒她了吧?
但是,她和鐸邦,這種算戀愛嗎?
“這充其量算相互了解呀!愛情,哪有那麽容易就發生的呢?”這樣一想,玫朵先自心安了不少,不那麽作賊心虛地慌張了。
她繼續讀鐸邦的私信:“你在害怕我被人攻擊嗎?怎麽會呢?我愛每一個人啊,我發自內心地愛他們啊,他們幹嘛要攻擊我啊。就算攻擊我,我想不出來我會受到什麽傷害。或許我沒有什麽論壇經驗,如果哪天受傷了,能借一下你的肩膀靠一下嗎?哈哈。”
這就是玫朵故意設的那個誘餌。其實也不完全算作誘餌,畢竟這是一部分實情。
已婚的鐸邦在論壇上肆無忌憚地對已為人婦的玫朵公開展開追求,這種視清規戒律為空氣的離經叛道的行為遲早會被某些所謂的道德人士討伐。雖然玫朵非常清楚,他們的調情始終停留在公開界麵,停留在情感探討的領域,他們的內心是幹淨的,但是,當有人以己之心度人,要信口指責他們的時候,才不管他們清白不清白呢。那些人隻相信自己認定的東西,真相究竟如何,誰在乎呢!玫朵在網絡上算是曆經過風浪,但是鐸邦,像個初出茅廬的小牛犢,憑著一腔熱情和激情橫衝直撞地在人群裏闖。玫朵本能地擔心他會受到莫須有的傷害,所以謹慎地提醒。
想到一個受到了輿論傷害的鐸邦將哭泣的臉靠在她的肩膀上尋求安慰,玫朵就不由笑起來,真是會撒嬌的男人啊。
她繼續往下讀:
“咦,發私信,我感覺怎麽自己好像在偷偷摸摸的呢?我們倆在偷情了嗎?哈哈。
“雖然你修改了你的回複,但我還是應該主動回應一下你之前的建議。
“我知道這麽公開說話對你肯定會造成很大的壓力,即使你不過是出於某種獻身精神,假裝玫朵,當個靶子,讓我能把想說的情話找個對象說出來。但是,在公開場合可能還是會有人不理解,(甚至搞不好哪天你真愛上我也不一定呢?哈哈),說不定某天你真的會被攻擊,我可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呢!
“對不起,都怪我,我應該早一點給你發個私信,即使我們繼續在公開場合討論問題,但至少要有一個私自交流的渠道。如果之前可以私信的話,就不會讓你在公開場合為了保護我而說出上麵的話了。畢竟有些話還是應該私下交流更好的。
“我一邊內心對你說謝謝,一邊又覺得抱歉,於是就在這裏申請了一個賬號,任何你覺得不該在公開場合說的話,你都可以通過私信發給我。
“關於換一個論壇,你覺得有必要嗎?如果想私下討論,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的Google Doc,我們可以直接在共享文檔上交流的啊,這樣不就更直接更隱私了麽?你還可以直接看到我的整個寫作過程呢。
“嗯,寫到這裏時,我在想,你這個女人是不是故意的啊,哈哈,用苦肉計逼著我拿出點行動力來啊!好吧,苦肉計就苦肉計吧,誰叫我心疼你呢?哈哈。”
最後這一句讓玫朵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陣酥麻,一種甜蜜的顫栗通了電似的傳遍四肢。
“這個男人太會調情了,他的臉皮真是厚啊!”玫朵咬著嘴唇想。
3,
但是,她多愛他的勇氣啊,這難得的中年男子對待愛情仍一往無前的勇氣。還有他的表白。管他真的假的,他的表白聽起來多誠懇,像個莽撞的少年人。誠懇的表白總是會給人帶來甜蜜的感覺。
玫朵現在就是甜蜜的。她緊咬住嘴唇就是為了讓這甜蜜在心中留存得久一點,讓這甜蜜的暈眩和震蕩留存得久一點。雖然她知道這甜蜜就像是偷來的,但是……總是甜蜜的呀!
就像鐸邦在論壇上坦誠地向她表白看到她寫的《在你這裏》這篇小說時的快樂一樣,她看到鐸邦的表白時靈魂同樣是快樂的,像鼓滿了風帆的小船,輕盈地飄向虛無世界的海洋深處。
她忍不住又跑去那篇《情人路》下麵,去重讀鐸邦的那些公開情書。總共快有十萬多字了吧。已經比玫朵的丈夫追求她時寫的情書還要多了。這個鐸邦到底想幹什麽呢?他說他每個星期都要花將近十個小時的時間給她寫情書,看起來並不是假話。
“你不知道你更新小說《在你這裏》的那幾天我是多麽快樂啊!我恨不得時時刻刻去刷新一下你的頁麵,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又更新了新的一篇了。當沒有更新的時候,我就在內心裏抗議,你在幹嘛啊,怎麽還不更新呢?我一直等著呢?難道你沒有心靈感應嗎?你不知道我在等著的嗎?我就這麽癡癡地刷新著,仿佛每刷一次,我就朝你走得更近一點,我就能把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溫暖從你的身體散發出來。
“你大概現在知道我在等著了吧,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呀!借著這個理由我又去刷新一下,可是還沒有啊。嗯,那你肯定還在寫吧?我再等幾分鍾吧。可過一會來刷新,還是沒有啊。很多次之後, 我開始生你的氣了,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你為什麽不能快一點寫呢?反正是你未來小說的草稿,你幹嘛寫得那麽認真啊,你寫的每個字對我來說都是情話啊,寫得越多越好啊。你不知道我是幹燥的沙漠啊,我渴啊,你寫的每一個字對我來說就是一滴滴的水啊,你別管那滴水是大還是小,是歡樂還是痛苦,是愛還是恨,你就傾盆大雨地下下來好了。我要喝你眼睛裏的水啊,我要喝你嘴裏的水啊,我還要喝你筆下的水啊!你倒是更新呀!那裏麵的每一滴水都是生命之水啊,而我就要渴死了,你倒是更新啊!
“我呼喚得這麽絕望,你肯定聽到了吧!再刷新一下,咦,好像你真的聽到我的呼喚了呢,真的有更新啊,真是不負有心人啊!而且還很快地更新了好幾篇呢!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那種快樂我簡直沒有辦法向你描述啊,大概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在花圃裏衝著我隨風搖曳,我走過去想看個仔細,它立即就在我的眼前直接地綻放出一朵鮮花來,蝴蝶啊,蜜蜂啊,都飛過來了;大概就像一粒種子,我把它埋進土裏,還沒來得及澆水,樹苗就已經鑽出來了,然後一直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我都可以躲在下麵納涼了;大概就像一顆雞蛋,我把它放在溫暖的手裏,立即蛋殼開始被啄出一個洞來,越啄越大,然後一個毛茸茸的小生命就從蛋殼裏擠了出來,一邊生長一邊好奇地看著我,沒有多久就撲騰騰地跳到地上,歡快地跑開了。這種景象令人驚奇又令人快樂吧?可我的快樂好像是無數個花骨朵,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不停地綻放啊!是無數粒種子,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野蠻地生長啊!是無數個生命,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破殼而出啊!而我真正的快樂還不止於此啊,你說這是多麽難以形容啊,你能幫我形容一下這種快樂嗎?我真的找不到語言來形容這種快樂啊。我隻能說,我的快樂離死亡就隻有一線之隔啦!
“可是,讀完了,一邊綻放一邊生長一邊破殼而出地快樂著,一邊又期待著你的下一次更新了,你下一次會在什麽時候更新啊?你就不能不這麽折磨我嗎?你就不能提前預告我一下嗎?算了,反正你即使定時更新,我也會抱怨為什麽不更頻繁一點呢?總之我都會焦急等待的,我總會抱怨的,你就隨便更新吧。可你幹嘛要停下來呢?你為什麽這麽快就寫完結篇了呢?當我看到你寫出完結篇的那一霎那,我的心情瞬間跌入了深淵了啊!我這上帝(主角)還沒有當幾天就要被你直接推下神壇啦,你也太無情無義啦!就那一瞬間,我心中的鮮花,參天大樹,還有那毛茸茸的生命突然就消失不見了,我的內心隻剩下了無盡的空洞!
“還好,沒幾天,我看到你的回複說有續篇,你簡直把我嚇壞啦!是的,是的,我這一片沙漠的確是濕潤了呀!可是種子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字還可以是一粒粒的種子啊,你寫啊,繼續寫啊,你把水曬了,沒有種子有用嗎?很快就幹涸了,又會成為一片極度幹燥的沙漠了!趁著還濕潤,你繼續啊,繼續寫啊,然後把你的字當作種子灑下來啊。要很多很多的種子啊,你別管哪一粒種子是好的,哪一粒種子是壞的,你盡管灑下來啊。好的種子最終都會被大地精確地選出來的,接著再來點雨後的陽光啊,它們就會發芽,破土,生長,然後沙漠就變成了綠洲了啊!這一片沙漠可就等著你的雨滴,你的種子,你的陽光呢!”
玫朵一邊讀情書,一邊仿佛看到一個青年男子(隻能是青年男子,他的心靈還這麽年輕啊),清新淡泊而神采飛揚,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時而眉飛色舞笑意盈盈,時而含情脈脈低頭疾書,時而又望向窗外的盛夏風景沉思不語,他好像望向的是更遠的遠處,連從敞開的窗戶裏跑進來的滿園花香都不能喚醒他沉迷的神思……
他是為了她玫朵才一掃往日的憂鬱落寞,才這樣心醉神迷啊!
玫朵無論如何不能想象,她隨手寫下的那篇草稿樣的小說會讓世界另一端的一個男子內心如此激蕩,如此癡迷又欣喜,他竟然把這篇小說當成了玫朵對他的愛的回應。
這是她的回應嗎?是她向他張開了她的溫柔的網?或許她才是那個獵人,用女人羞赧而獨特的手段設下一個美麗的埋伏。怎麽可能會有男人不被打動呢?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饑渴的靈魂。
但是,即便眼下的一切都是玫朵意料之中的,甚至是她渴望得到的結果,但是一切真正來到眼前,她還是忍不住慣性地向後退縮。她沒想要更多,再一次證明她仍有魅力,仍可以被人所喜愛就夠了,她隻想要這一點虛榮心的滿足。
假如不拒絕這種私下交流的話,玫朵自然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麽:靈魂一步步靠近,越來越被吸引,就像兩塊吸力極強的磁石,距離超越了一定的界限,他們就會緊緊地致命地相吸在一起,直到愛情把他們的靈魂消耗殆盡才會分開——那時,他們兩個都會麵目全非了。
一想到這種冒險的後果,玫朵就打了個哆嗦。說到底,對於愛情,她終究是葉公好龍。她不怕相愛,她怕最終的不再相愛。
到這裏就好,向前走就是危險,她承受不起,即使是甜蜜的危險。
這樣一想,玫朵慌亂的心重又安定下來。
依照她平時的個性,對待網友給她的私信,她會禮貌地回複幾個冷淡的字,別人就會在她的冷淡前再也沒有勇氣向前邁出一步。但是鐸邦不同。她不能太冷淡。
她也說不出鐸邦跟那些追求者哪裏不同,或許是他的孩子氣,或許是他不加掩飾的激情,或許是他的脆弱。玫朵直覺鐸邦是脆弱的,即使他的求愛鬧得天下皆知,但他並不是網絡上的玩家。他的言辭熱情而赤裸,但卻有一份天真純粹的精神氣質在那些文字之下,幹淨的,單純的氣質,讓玫朵不忍心直截地拒絕。
反複斟酌之後,最終玫朵還是回複了鐸邦簡短的幾句話:
“你怎麽私下給我發消息了呢?這樣破壞規矩了啊。隻能公開撩撥。:)
“不好意思,我沒想周全,我怕萬一你是新手(當然很有可能你是比我還老的老手),所以想提醒你一下。現在說清楚了。你不要再給我發私信了,不然我們就真說不清了。”
4,
憑著在論壇跟鐸邦打過的那些交道和她對男人的基本了解,玫朵自然知道,鐸邦不會善罷甘休,這是男人的本性,更況且玫朵回絕的口氣並不冰冷,以鐸邦的機敏肯定會抓住她語氣裏的漏洞,像在論壇時那樣利口利舌又進退有度地跟她糾纏。
總是免不了的,以玫朵的經驗看,總還要三五個回合才能徹底結束這種私下交流,讓兩個人體麵而友好地回到公開論壇。
玫朵始終存著私心,作為一個葆有極強的好奇心的寫作者,她想繼續挖掘鐸邦這個男子的內心和情感,既然他敢在公眾麵前那麽張揚地顯示自己,應當有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曆。玫朵本能覺得,她可以從鐸邦身上獲取一些難得的有價值的寫作素材。
果不其然,鐸邦的回複幾乎是腳跟腳地就來了,隻是內容卻有點意外。
“哈哈,是我錯了。實在是你的那條信息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你:
“我拒絕你的提議,那麽就可能讓你尷尬甚至真的受傷;我接受你的提議,那麽就讓你和我都掉入深淵,因為是在眾人眼中的離去啊!我忽略你的提議,仿佛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樣;總之,我發現無論怎麽做,都似乎不對,所以就給你發私信了。
“嗯,現在才想起來,我其實完全可以按照上麵的想法直接這樣公開回複你的。哎!其實這麽公開回複的話,可能還是會讓你尷尬呢?這個回複不就是公開責難你嘛!奇怪,我不是不在乎別人的尷尬嗎,怎麽婆婆媽媽了呢?
“發個私信也挺好啊。哈哈,你看,我們的態度一下都明朗了。
“而且這下我可以沒有什麽顧慮地按照上麵的回複來公開回複你了,因為我已經通過私信打過招呼了呀!
“另外,將來,當你寫小說的時候,你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我主動私信你的這件事情寫入你的小說啊,這裏所有的內容你都可以隨意使用哦,編輯或者全文都沒有關係哦,我不會介意都哦,哈哈。你看,小說裏不是又多了一個情節了嗎?不是更加豐富了嗎?而且這個情節遲早會來的,這就是公開精神戀愛的人怎麽可能不會私信呢?哈哈,這不是有私信嗎?可私信的時候,這兩個家夥對鬼鬼祟祟地感覺極度不適,於是,這條路就這麽徹底被切斷啦。
“哈哈,完美!
“好了,我會把這個賬號徹底刪除的。你不用再回複我了哦。我很高興這個事情這麽快解決了,假期之後再跟你公開聊咯。嘿嘿。:)“
玫朵一邊讀鐸邦的私信,心情一邊跟著起伏。
這個家夥的心真是細啊!他好像全是為了她在考慮這麽多之後才寫了這封私信。語氣竟然這麽正經,比在公開論壇正經多了。連討好她的語氣也這麽正經。
他還希望把這個作為小插曲寫進小說,他是導演還是演員還是寫劇本的?或者他是專門為她的小說誕生的繆斯麽?她竟然把她的繆斯拒之門外了。她是不是太迂腐了?僅僅為著在別人眼光裏的清白。她對他又是不是太冷酷了?把他想得那麽庸俗,她簡直要把他想象成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別有用心圖謀不軌的男人了。而他竟然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他隻想到了她的利益,隻想為了她好。
他竟然提出主動刪除賬號。為了減輕她的心理壓力,他竟然做得這麽幹淨利索,真是體貼入微的人。她的心止不住地跟著柔軟顫動。
但是,這麽輕鬆就解決了?他這就退縮了?他竟然沒有跟她私下聯係,進一步發展感情的希冀?那麽論壇上那些甜蜜的話就真的隻是公開表演?
這一來一去的快速發生和結束,令玫朵既難以置信,又覺得一絲莫名的遺憾。事先準備的那些婉轉拒絕的措辭根本沒有發揮作用的機會。所有旖旎的思緒曖昧的情懷都沒有來得及曼曼然展開,就戛然而止了。她到底不過是一個替身演員。
就像一個讓人充滿幻想的彩色泡泡,一分鍾前它還飄啊飄地占據她的靈魂世界,現在啪地碎了,隻留下湮滅中的星星點點......然後,一切都暗下去了。
玫朵對著私信惆悵了半天,最終離開了電腦。
她不需要再回複他。他的賬號會刪除掉的。她又成功地打發掉一個追求者。
她沒有成功的戀愛經驗。她隻有成功的拒絕經驗。她為什麽總是這樣無情地打發掉那些追求者呢?她在躲避什麽?她在怕什麽呢?連這麽一個幹淨的、真誠的、坦率的鐸邦也打發掉了!玫朵簡直想對著什麽大發一頓脾氣。
為什麽要拒絕愛情呢?!
生活都這麽沉悶了,為什麽不可以給靈魂一點甜蜜的溫情的佐料呢?她的靈魂也是饑餓的啊。她也是沙漠啊,搞不好比鐸邦的沙漠還闊大還荒涼還幹渴。他們可以相互滋潤啊。為什麽不可以?!
她是已婚,但是靈魂是她自己的。靈魂怎麽不是她自己的呢?靈魂也有貞操嗎?靈魂的貞操表現為什麽?假如在婚姻裏不幸福,而她又不能離婚,她守住了自己的身體,難道還要守住靈魂才算貞潔?
靈魂怎麽守?在虛無世界裏,靈魂的貞操怎麽守?拒絕嗎?無窮無盡的對男性的示愛的拒絕?他們又能怎麽樣她的靈魂呢?跟他們曖昧她的靈魂就失貞了嗎?誰來定義靈魂失貞?誰又有權力來幹涉別人的靈魂自由?為什麽她不可以放任靈魂去愛,去接受愛?那將是多麽美妙的體驗啊!
想到這裏,玫朵簡直想返身衝到電腦前,告訴鐸邦,不要刪除賬號,不要後退,不要那麽容易被她拒絕。
然而她到底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像石化了一樣站在那裏,看著外麵的雪紛紛揚揚地落。雖然臨近聖誕,天氣卻反常地暖和,雪一邊落一邊觸地就融化。
多麽寂寞的雪,潔白,安靜,易逝,像她的一生。
5,
在窗前入定似的站了半個小時的玫朵,返身回到電腦前時已經忘記了鐸邦,畢竟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真正發生,那隻是一縷容易飄散開去的惆悵。
此時她的腦海裏反複回蕩著的是奧賽羅的那句話:“她的貞操也是她自己的東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給無論什麽人嗎?”假如因為婚姻身體不再是她自己的東西了,靈魂也不再是她自己的東西了嗎?那她作為一個人還擁有什麽呢?
一封私信提示喚醒了神思遊蕩在虛無世界裏的玫朵。
竟然是鐸邦的。他不是已經刪除賬號了嗎?懷著一分意外的驚喜的心情,玫朵點開那封信。
“哦,我剛才忘記回複你這個問題了:‘奇怪,你明明可以在《情人路》網站那裏給我發私信啊‘。
“我喜歡心無雜念,我喜歡專注,但我的專注能力很差,但凡有個事情幹擾到我,我可能就會焦躁,甚至是坐立不安。
“而我一旦私信你,你大概能看出來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小事情,我一定會始終惦記著這個事情的,那麽我就希望你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到並且回複,這樣,我就不用老是惦記著這個事情了啊。
“正是因為我自己的這種心態,所以,我在更新博客或者回複信息的時候,我盡量按照某種規律的時間來做,這樣,假如有某個人像我一樣的話,我就不會令他在不確定中焦躁不安了,因為有個預期就不需要惦記了啊。哈哈,我知道自己有點自以為是,我算老幾啊,誰會在乎啊,可是我在乎啊!哈哈。
“據我觀察,你最頻繁使用的網站肯定是這個網站啊,所以就特地注冊賬號在這裏給你發信息。這樣,你肯定最快能收到,同時是我最快能得到回複。於是,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這個問題,不用耗費我太多時間焦躁等待。
“希望我已經完全解釋清楚了。(嗬嗬,隻是解釋,不再希望你回複了哦,否則會沒完沒了的。)”
又是一封不必回複的信。這個鐸邦,真是認真的人啊。玫朵歎息著想。
他好像對她真的用了心似的。他都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暗中觀察她的呢?除了那些表麵的事情,他都觀察到了什麽?他說給她私信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小事情,這在暗示什麽?他真的會為等待她的回信而坐立不安嗎,像個真正的戀愛中的人那樣?他怎麽會自己就沉入愛情的漩渦裏了呢?這是一個多寂寞的靈魂啊。
然而這些也隻是在玫朵心裏想想,她沒有去問鐸邦的打算。他並不希望得到她的回複,他隻是做他的解釋。他的賬號將會刪除……
但是,等等,眨眼之間,玫朵竟然又收到了鐸邦的一封來信。
“哦,我已經找了,沒找到刪除賬號的功能呢。
“哎,又留下一個誘惑!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我會想你會不會給我在這裏留言啊,難道還要讓我每天到這裏來檢查一下嗎?所以,確定你不再回複之後,我會不再使用這個賬號,千萬不要在這裏給我留言,我會努力不來查收回信的。
“你行行好,你能不能跟我說一句,你不會再在這裏給我回信了,然後明確告訴我,這將是你最後一個回複了,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好麽?你不應該這麽折磨我的。我希望我們都能確定,將來我們不應該有私信了,這要好過留下一個機會,那會很折磨人的,好麽?”
玫朵先是看得一頭霧水,隨即又有點哭笑不得。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她理解他不能刪除賬號的沮喪,不過怎麽變成了她折磨他了呢?這個人真是會耍賴啊。她已經完全相信了他會刪除賬號,壓根兒不會再想給他發消息的。不過這哀求的語氣,完全沒有了第一封私信的輕鬆調侃,讓玫朵心裏一陣發軟,要是可以,她倒真的想好好折磨一下他呢。
這一次玫朵不能置之不理,她必須要回複鐸邦的私信了。
“我快笑死了。你這樣沉不住氣經不住誘惑可怎麽談戀愛啊。怎麽變成我折磨你了呢?你不是主動找上門來讓我折磨你的麽?我還沒開始折磨呢。:)
“我的確有很多問題想私下問你可能更方便回答,不過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主動給你發私信的。
“發私信就留下一個機會,是什麽意思呢?一個讓人陷入真正的熱戀的機會?你怕什麽呢?你怕我真正愛上你,還是你真正愛上我呢?原來你真的就是搞行為藝術的,雷聲大雨點小,公開轟轟烈烈地喊,私下哆哆嗦嗦地跑啊。
“我快笑暈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控製住,我太壞了。:)
“放心,請求就會得到。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好吧,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個回複了。專心陪老婆兒子好好開開心心過節吧。:)”
後來玫朵想,她這封信的語氣的確有點太輕浮了。
然而她也的確沒有想到,鐸邦會那麽敏感。他那天好像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在電腦前,等著玫朵的回複。玫朵注意到,她的回信發出去後,幾乎一秒鍾都不耽擱,鐸邦那邊就打開讀了。
玫朵懷著幾分惡作劇的心情,想象著鐸邦被她捉弄的樣子。他把她玫朵想成什麽樣的女人了?她才不會糾纏誰呢。
就在玫朵認為一切終於都結束的時候,她收到了鐸邦的第四封私信,題目赫然是:“賬號死亡聲明”。玫朵的心不由一沉。這個鐸邦,在玩兒什麽呢?
“賬號死亡聲明:
“你繼續笑吧,我知道你笑著笑著就會流下淚來的。別問我為什麽知道,因為我就是知道!哈哈。
“當你讀到這條信息的時候,這個賬號已經被我軟刪除了。
“你也可以理解為我畏罪自殺,在你開始真正折磨我之前最好自我了結,我不怕被殺,我怕被折磨啊!
“因為找不到刪除功能,我就重新設置了一個類似這樣的密碼:*@4afd%&
“我不可能記住這樣的密碼的。所以,我確定自己再也無法登錄了。
“玫朵啊,在這裏跟你說永別了,這是我第二次被人拒絕私聊啦!
“你看到了嗎?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把自己暴露在別人的傷害之中,好像我永遠都不那麽在乎自己的受傷似的,至少表麵上是如此的。
“這個鐸邦已經死了,我相信不會再有這樣一個鐸邦跟你私聊了,之後你隻能看到一個公開的鐸邦了。
“其實我很高興,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由和新生,不要為我哭泣哦!哈哈。”
玫朵一下子就慌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趕緊回頭去看自己上封信怎麽回複的。的確是太輕佻了,但是她也是想輕鬆地結束私聊啊。不是他說的不要再私聊,要她保證她不再給他回複嗎?雖然她不高興這樣被決定自己的意誌,她不也是滿足了他的要求麽?
但是他的信裏語氣竟然這麽悲愴。他想幹嘛?為什麽要搞得這麽悲情呢。不就是不再私聊嗎?哪裏至於又是自殺又是死亡呢?
他不會是真的徹底殺死自己了吧?他不會真的死了吧?他不會為了這麽點小事就這麽想不開吧?玫朵要急哭了。她是愛玩兒,愛捉弄人,可是從來沒想間接殺死誰,即便那個誰不過是一個網絡ID。
這個人怎麽能這麽任性。玫朵想都沒想就立即寫了回複,她敲擊鍵盤的手指幾乎要顫抖了:
“我沒想傷害你啊。你別這樣誤會我好不好?
“我笑,是因為你可愛啊,你不知道你裸露出的自己的樣子多麽純真。我說折磨你你就怕了?我能怎麽折磨你呢?我沒折磨過誰。我說什麽你都信,還能不能開玩笑了呢?不是要開心嗎?
“我想看到一個私下的鐸邦是什麽樣,但是這樣就像陷阱一樣,你會陷進來的啊,當你陷進來的時候或許又會抱怨當初我該拒絕你。
“你不會哭了吧?你不要哭啊。不過我確實被你說得很心酸啊。
“無論如何,不要死,活過來吧。”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挽救這個傻瓜,玫朵馬不停蹄地把信發出去。也許他這個賬號已經死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複。但是,即使那樣她也還是要發這封信。無論鐸邦能不能收到,隻有發了這封信,她才能心安。
6,
世界靜悄悄的,窗外的寒氣也仿佛侵入到室內,圍著玫朵無聲地綻放著冰冷的花,玫朵簡直要被凍僵在電腦椅上了——她最後發出的那封信始終顯示未讀。
此刻相比鐸邦的杳無音訊,玫朵體驗更清晰的是虛擬世界給人的無力感。她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結果,越是難以麵對那黑洞一樣讓人絕望的虛無。那像是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的炭黑,靈魂在其中行走完全依靠感知。而靈魂的感知固然有極其敏銳的一麵,但也同樣是脆弱的,不可信賴的,往往帶著自以為是的偏見,一廂情願的無知,甚至盲目自大的愚蠢。
為了不讓自己被罪疚的情緒徹底凍僵,玫朵隨手點開鐸邦以前在公開論壇上的文字,鐸邦的聲音好像又自動出現在她耳旁,那是一個年輕的,純淨的,富有激情的聲音:
“我上次不是解釋了嘛,我覺得完全虛構一個玫朵,自己寫得很不開心,也可能是我寫得太累了。要知道完全虛構一個人物對我來說是多麽難的一件事情啊,估計寫到最後都寫不下去了呢。如果我以後真的覺得自己厲害了,我再來憑空地虛構人物吧,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先寫部分真實的事情,否則我編不完整的。
“我知道錯了,我道歉,下次不這樣玩大翻轉啦!再這樣,很快在你這裏我就沒有誠信啦!但是,我不是已經用更好的方式來替換了嗎?我不是正在製造一個真實的玫朵嗎?這個玫朵不就是你嗎?而且這個玫朵還會主動幫我把這篇小說繼續寫下去啊,而且比我寫得更傳神啊。比起我自己苦思冥想地虛構,這要精彩得多啊,這簡直是完美的創作模式啊!我的那一粒虛構的種子沒有了,可它不是長出了無數顆飽滿的真實的種子了嗎?這無數顆飽滿的種子不就是在你的小說裏嗎?就《在你這裏》啊!哈哈。
“我要虛構玫朵,實在太艱難了,腦子裏全是煙霧啊,不流動也不傳遞,我被困在裏麵了,這團煙霧成了我前進的困境,我聲嘶力竭,隻想衝出這團迷霧啊!終於,天無絕人之路,居然偶遇一個你啊,一個好奇的你啊!沒有遲疑,我立即全力地將自己扔了出去,並不擊落什麽,隻是為了讓我的困境,沿著你那一道發光的弧線消散。就像一個玄幻的魔術,一陣撩人的煙霧之後,我狡猾地把玫朵移植到你的身體裏了。在新的世界裏,我隻占用了一個微小的名字,玫朵就可以自然地生長啦,從不需要我修建思想的枝蔓:
“你可以,偶爾披著往昔的蓑衣,去虛無的海上,盡情地放牧魚群,星係和不安分的島嶼;
“你可以,隨便長成樹木,花朵,果實或者女巫;
“你也可以,盡情扮演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一個詩人或者瘋子;
“你隨心所欲吧,你恣意妄為吧,我才不在意呢;
“將虛空的手伸向了虛空,隻是想在我們的內心,促發無數的思想的流動,像一聲聲波紋的歎息,最終綿延到了哪裏?我根本不想知道,我隻知道自己緊緊追隨而來的是虛空的眼睛,像獵人在狂野中追捕白兔,這讓你緊張,讓你不安,讓你本能地警惕起來,你想躲避,你想防備,可是,波紋中脆弱的邊界上,蕩漾著的都是誰的思想啊?那不是我們共同激蕩出來的嗎?
“我像一個淘金者,帶著貪婪的鐵鎬,向你的深處爬涉,那裏有著我夢寐以求的思想的寶藏。放棄你徒勞的抵抗吧,不要妄想阻止一個貪婪的淘金者了,那就像阻止風的前進一樣,無論你建造怎樣清白的柵欄和秩序,對於風來說都是枉然的,更何況夾帶著炙烈的愛情呢?它是無孔不入的,它可以在瞬間摧枯拉朽式地摧毀你所有的防禦,然後,繼續將虛空伸進虛空,思想鑽進思想,肉體融入肉體。張開你的四肢吧,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徹底的投降吧,呼喚我的名字,等著我的到來,讓我進入你的身體,然後共享那真理降臨的時光。
“在這闊大的,安靜的世界,時空像薰風,若有若無,而我像個影子,隻是沉默不語,有時候我會用愛,或者思戀,或者禱告,或者親吻,或者其它的鞭子,鞭策著你不斷地成為我的玫朵,像一根頭發絲那樣輕的完全的玫朵。
“這樣,我才能站立在你的邊上,油然而生一種上帝感啊!
“哇,這是我的玫朵啊,無憂的玫朵啊!”
玫朵不禁讀得唏噓,鐸邦曾經帶著怎樣的激情和熱愛解讀她的詩呢,而他的解讀又帶給她怎樣的驚喜和歡樂。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再讀這些文字,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虛擬世界,人心多麽容易經曆滄海桑田呀!
他隻是一個忽然寂寞的男人。一旦靈魂蘇醒,那種靈魂上的寂寞誰都會經曆,就像一個人孤零零醒在無窮的黑洞洞的虛無世界裏,最初的束手無策和孤單迷茫都無可避免。他隻不過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個精靈的散發著人類體溫的玫朵幫他度過這段靈魂的寂寞期,等他找到他自己,他就可以不再依賴玫朵而獨立行走了。他隻是恰巧把她當作了玫朵。他隻是恰巧信賴了她,以為能夠從她這裏得到溫暖和支持……而她卻嘲諷他!她享受了他帶給她的虛榮和滿足之後卻毫不留情地嘲諷他,她真是一個又冷漠又愚蠢的女人呐!
玫朵呆呆地坐在那兒,像個被上帝審判的罪犯——所謂上帝,自然是她自己。
但是,鐸邦不會真的自殺了吧?他真的自殺了嗎?他不會那麽傻吧?她隻是愛捉弄人,忍不住揶揄了他幾句。她是愛他的啊,像愛一個誠實勇敢的人類那樣愛。她以為他是勇敢的。哪有膽小鬼敢公開追求愛情的?可是他竟然禁不住幾句調笑的話。她可一點兒也沒有殺死他的心啊。這樣的人類已經夠少了,愛護還來不及……
整整兩天,時間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秒鍾一秒鍾地經過玫朵的耳旁,帶著咆哮的警世之音。玫朵幾乎在失魂落魄中度過。她的信始終安靜地躺在鐸邦的信箱裏,未被拆開。
那麽他是真的自殺了,那麽她就是個殺人犯了。玫朵絕望地想。
懷著深深的自責,她像幽靈一樣在生活裏飄蕩著——奇怪,竟然沒有人發現她剛殺了個人嗎?
7,
正是這兩天的絕望等待,第三天清晨,玫朵在信箱裏乍然看到鐸邦來信的提示,簡直是一陣狂喜:他沒有死!玫朵幾乎一秒鍾都沒耽擱地撲過去點開那封標題叫“人工呼吸”的信:
“鐸邦在死亡的路上狂奔,奄奄一息,死的那麽決絕和不顧一切,完全沒有在意這條路是去向天堂還是地獄。沿途一片黑暗,伸手連模糊都看不見,隻有鐵一般的黑暗和逼仄。
已經徹底寂靜了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吧,已經是孤魂野鬼了吧,已經完全地進入死亡狀態了吧。可怎麽感覺胸口一陣陣地疼痛呢,怎麽感覺聽到砰砰砰地很悶的聲響時不時地傳入耳中呢,怎麽感覺有人在捏著我的鼻子呢,怎麽感覺有兩片滾燙的嘴唇緊緊貼著我的嘴唇呢,怎麽感覺偶爾有溫暖的珠子墜落在我的麵頰上呢,怎麽感覺我的心要衝破心房的束縛,它仿佛要隨著某種愛意的強烈氣息飛出我的喉嚨了呢。我突然想拽著這顆異動的心,猛地睜開眼睛,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那麽悲傷,那麽楚楚,那麽模糊,哦,開始清晰了,那不是我的玫朵麽?
“她對著我說:無論如何,不要死,活過來吧。
“我衝著她沒有力氣地笑:好吧,那我活過來了。你沒有被我嚇著吧。等你情緒穩定之後我再死去,好麽?因為我不想你難過的啊。你怎麽耍賴了呢?你答應過我的啊,你說了不再回複我的這封信了,怎麽你不遵守諾言呢,怎麽你又如此甜蜜地急切地回複呢,還披頭散發成這個樣子,你怎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呢。我之前沒有哭啊,隻是看到你的這封回複,說自己心酸了,我才感到雙眼一陣熱乎地想要流淚,可畢竟還是沒有流出來啊,那時候我在機場呢,周圍全是人,否則肯定是眼淚要掉下來的吧。我肯定說錯話了吧,跟你說過我不適合即時聊天的,因為我很容易情緒化,然後說出不理性的莫名其妙的話來的啊。我重複閱讀上一封自己的郵件,我不過是跟著你的笑聲在開著某種我認為的玩笑啊,說你笑著笑著就會流出淚來的,我確定說這句話時是為了輕鬆和玩笑,不是生氣地抱怨你啊!但是讀著讀著,到後麵好像能感覺到當時自己心裏的某種酸楚,某種對你的依依不舍,某種對你無情的抱怨。我知道,這是對你不公平的。我才沒有害怕你的折磨呢,不過是玩笑地一說而已,我隻是在殺死私信中的鐸邦時有些難過,就這麽自然地通過一封玩笑的回複,表露出了某種消極了而已。尤其有一句話是說得不準確的,我不是第二次被人拒絕私聊,這句話好像在紮你的心窩一樣,我錯了,我不該這麽說的。不是你拒絕跟我私聊,是我們兩個都認為這樣私聊是不太正當的,隻是你幹嘛要嘲笑我哆哆嗦嗦呢?明明是你義正辭嚴地說我不該私信你,叫我不要回複的,怎麽就變成我哆哆嗦嗦沒有行動力了呢?我大概是因為被你這句玩笑話刺激了一下,所以才有些悲憤了吧。
“我就說吧,我們會沒完沒了的吧。就這麽一來二去的,我死到現在還沒有死成功啊!是啊,你背叛了你的不回複的承諾,可我也背叛了我的死亡聲明啊,我怎麽又活過來了呢?我是用了那個複雜的密碼,就是上一封回複裏的那一串密碼,然後從電腦上退出了。我退出以後還在登陸頁麵裏流連忘返了好久呢,可是我的確不知道密碼了,不過想著你已經答應我不會再回複了,我心裏也就沒有難過,隻是留戀了一會而已,我的確無法再進入這個賬號了,我真記不住密碼了。因為未來的一周出去旅遊,各種忙碌,到了機場,有了一個空閑看手機,流連忘返地心態又來了,我就是為了杜絕自己的這種狀態才殺死這個鐸邦的。大概是你的呼喚太起勁了,都感動了上帝了吧,要不冥冥中有著某種力量在提醒我,這個事情我做得不好,還得重新再死一次,要死得歡樂一點,不該讓自己心愛的人那麽傷心的啊。
“居然,我的手機瀏覽器的鐸邦還是登陸狀態,也就是不需要密碼就直接看到你又回複了我一封信了啊!你是個騙子啊,你明明說了不回複的啊,為什麽你要回複啊,你差點讓我錯過一封來自你的回複啊!可是讀著讀著,我就原諒你了,再回味一下,我就感動了,我甚至得站起來,假裝去扔個垃圾來讓自己恢複一下情緒的失控呢。你這個女人,為什麽總是短短幾句話總能讓我的情緒波動成了浪濤呢。好吧,好吧,此刻我冷靜了,我想你也冷靜了。哈哈,你還是笑起來吧,笑得花枝亂顫吧,我喜歡你的笑啊,我喜歡你開玩笑,我喜歡和你一起渡過的時光是快樂的啊,我不喜歡你的悲傷,我更不希望使你難過啊。我為上一封裏某些消極情緒道歉,是我不對,是我被自己的某種消極影響了。嗨,來啊,重新來一遍啊,這次我會努力死得快樂一點,讓你不會有任何憂傷地看著我離去,好麽?
“是啊,多麽甜蜜而令人欣喜的違背承諾啊!鐸邦也很不負責地醒過來了,雙眼迷茫地看著你,而你在破涕為笑。別,你的嘴唇別過來了,不是已經醒了嘛,還來啊!除非你答應那不再是人工呼吸,而是滿帶情感的一個深深的吻。哈哈。
“好吧,咱們重來一次吧,這次怎麽個死法,你說了算,我確定你準備好了我再走,好麽?”
玫朵先是含著驚喜的甜笑急不可耐地往下閱讀,她的精神世界因為鐸邦的複活已經一下子恢複了生機盎然,甚至此刻變得容光煥發,一切的溫柔和甜蜜都回到她的眼中來。玫朵一邊讀一邊歎息,這個鐸邦真是會玩兒,竟然把她玩兒得這麽慘,他不知道這兩天她快難過死了嗎?這樣玩兒會出人命的啊!要是他在她身邊,她真想……無論如何,這一回她一定也要好好地折磨折磨他。
然而讀著讀著,玫朵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鐸邦,也太能玩兒了,他怎麽能,怎麽能玩兒得這麽投入呢……他說得那麽一本正經,像真的似的,好像他真的很在乎她似的。他在跟家人旅行的路上啊,怎麽還有心思讀她的信,還有時間給她寫這麽一封煽情的回信。真是太煽情了。但是為什麽他的話讓她這麽心酸呢,為什麽讓她看電腦都這麽模糊了呢。他真是催淚高手啊!
玫朵伸手抹去臉龐上不知何時爬滿的淚珠時忽然意識到,她居然為一個陌生男人的信流淚,真是不可思議,她自認對他還沒有產生深不可測的情感,她怎麽就流淚了呢?
8,
玫朵意識到,她的靈魂世界裏好像又有一扇門無聲地敞開了,更多的光氤氳著撒向她,她不知道那光來自哪裏,但是她能感受到清新的微風拂過時靈魂的顫栗。這些門在哪裏呢?這些門打開,是為了方便玫朵向外部世界走去,還是為了讓別人走進她的世界呢?
或者也可以說,蒙在玫朵靈魂上的麵紗又被吹去了一層。是什麽吹走了它?當這蒙住靈魂的麵紗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她是為了看清鐸邦,還是為了被鐸邦看清?她的靈魂有多少層這樣的麵紗?鐸邦的靈魂也有這樣的麵紗嗎?每一個人類的靈魂上都有這樣的麵紗嗎?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遮擋著自己的靈魂的真實麵目?是因為孤獨,還是無奈,還是因為恐懼?玫朵無法解答這個宏大的問題。
那麽她自己呢?她為什麽要蒙著麵紗?為什麽要把自己的靈魂關在重重的門背後?
玫朵拷問著自己的靈魂,卻一時也無法尋找到答案。
難道鐸邦知道答案嗎?他這樣苦苦地追求她,難道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嗎?他確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他自稱是一顆醒來的靈魂,要喚醒另一個沉睡的女人,此刻她就是那個沉睡的叫玫朵的女人。她是他想要的嗎?他甚至都不真正了解她啊。因為她看上去很美,那不過是她披著靈魂的麵紗罷了。當一層層麵紗被揭去,她還美嗎?還是他想要的嗎?
即使那時,她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是她想要的嗎?她是個十分挑剔的女人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愛情,她覺得沉睡比醒來幸福,人生這麽短,而愛情,是一個她做不起的夢。
玫朵單是想一想這漫長的互揭麵紗的過程就覺得頭痛。愛情是一件多麻煩的事啊。它哪裏是鐸邦嘴裏那個輕鬆就吐露而出的詞語呢。鐸邦真的知道什麽是愛情嗎?她怎麽覺得他隻是被愛情的美麗迷惑了呢。
玫朵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這些腦袋裏糾纏的念頭。她隻是知道一點,她再也無法隨意地對待鐸邦了。他於她不再是一個普通網友了。因為他已經比她更早地打開了這扇誘人的門。
當口口聲聲說他們不能再私聊的鐸邦,一再地要把ID賬號刪除或者雪葬的鐸邦跟家人度假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以鐸邦和玫朵兩個名字為抬頭的私人郵箱地址發給玫朵時,玫朵完全愣住了。這顯然是一個新注冊的郵箱地址。
鐸邦什麽時候注冊的?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注冊的?他注冊這個郵箱是為了什麽?他到底想跟她走到哪裏去?那兩個名字緊挨在一起像兩顆心被連接在一起。他,鐸邦他真的愛上她了嗎?為什麽這麽用心良苦?
然而這個羞澀的男人向玫朵送出這個郵箱地址的理由卻又在玫朵的想象之外。
“—— 所以鐸邦,隨你,這個ID你可以發信來也可以不發,但是別死,說不定哪天我想跟你私下聊呢?但是前提是你先把心安定下來。——
“知道你這句話不過是安慰我而已,讀你寫的小說,裏麵的女主人公基本都是被動地胡思亂想的狀態。其實我也差不多是這種狀態,好像沒有什麽事情特別值得我主動去追求,甚至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不斷退縮,不斷地縮小在這個世界上的占用麵積,無論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我不知道乘客日誌我會寫到什麽時候,或許哪天覺得自己表達完了可能就不想寫了,我想大概能寫到100篇吧。之後呢,聽你的建議,之後就天天跟自己談戀愛吧。哈哈。
“你說得對,我的心的確很不安定,有些躁動,我知道這種躁動遲早會安靜下來的,隻是不知道要多久,好像快了,當我安靜的時候,我會安靜得像一隻烏龜一樣呢,偶爾隻會睡眼惺忪地緩慢地伸出個頭來,左右懶散地看上兩眼,然後繼續縮回殼內,繼續安定呢,仿佛這個世界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一樣的安定,我這樣安定已經很久了,隻不過最近才這麽躁動。我隻能說人是奇怪的動物。
“但你既然寫了說不定哪天想跟我私聊呢,那我就回答一個方法吧。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後,你實在悶了,為了避免老年癡呆症,想找個朋友聊聊,就給我發郵件吧,哈哈,我非常確定這個郵箱你百分百不會忘記。至於我真想找你聊聊,我隨時可以重新申請一個新的賬號在這裏跟你聊天啊,或者在你寫的詩文下麵回複就好了,我是說等我不在論壇裏混的時候,否則我現在就繼續在《情人路》下麵給你回複就好了。
“所以不要這個賬號,也是我在縮小占地麵積啊,我的心裏實在裝不下太多東西。
“你知道,如果保留著這個賬號,我就會一直忍不住想跟你聯係,或者跑上來看你有沒有給我發消息。人真是痛苦和矛盾的存在啊。我其實明知道,你根本不會主動給我發消息。但是我總是安慰自己,萬一你想我呢?萬一哪一天什麽事觸動了你讓你忽然想起我來,想跟我私下說幾句話,雖然現在這還是一個夢想......我是說萬一呢?我會為了這個萬一每天登錄上來一萬次查看的。我會被你折磨死的啊!你這個冷酷的女人,我為了你的萬一的一點溫柔會被折磨死的啊!所以我必須要在被你折磨死我之前先自己死啊。你能理解我嗎,玫朵?”
“這個鐸邦!”這封信讀得玫朵幾乎恨出聲來。
最後那一段“萬一”“一萬”的纏繞,終於把玫朵的心攪亂了,她被徹底擊敗了。這個人是唐僧麽?這麽能嘮叨。還是他以為她是唐僧呢?他怎麽可以這麽招惹她!他哪裏來的那麽多“萬一”“一萬”啊。難道他真的那麽愛她了嗎?
他若是真的那麽愛她,靈光一現般,玫朵鼓足勇氣想,為什麽不試試呢?
她並不討厭鐸邦,甚至很有些喜歡,再誠實點說,是的,她心動了,她其實早就動心了才一直跟鐸邦一來一往地公開交流,甚至寫小說平複她內心的波瀾,她以為她寫完就放下他了,可他卻緊緊地抓住了她。
為什麽不可以試試呢?她想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他自詡的那麽癡情。為什麽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之後再給他發郵件呢?為什麽不現在就給他發郵件呢?一直以來都是鐸邦在讓她開心。他若是看到玫朵發給他的郵件一定會開心死了吧。這是他一直盼望著的吧。
玫朵好像並不知道她主動給鐸邦那個特殊含義的郵箱發郵件意味著什麽。她好像完全被那個郵箱名字朦朧了思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一貫的冷靜。那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那麽深情款款那麽具有誘惑力。她是玫朵啊,自然要往那裏去。
“鐸邦,我來了。”玫朵指尖點擊郵件發送的同時,輕輕說。
9,
後來,鐸邦追問玫朵當時主動給他發郵件的心情,是不是那時她就愛上他了。
對鐸邦來說,幸福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有想到真的會收到玫朵的郵件。那是個誘餌,他最後能夠拋出的浪漫誘惑,他並沒有存著希望,因為玫朵從來也沒有對他的任何誘餌有過動搖之心,她總是那麽一副目不斜視不解風情的樣子。他懷疑自己看走了眼,他無論如何也追不到她了。
這是一個多麽無情的女人啊。她像個貞潔烈女,死死守住自己的靈魂。可是她越是守緊她的靈魂他越是被激起豪情,想衝破她的防線進去探險。她那麽正經做什麽呢?好像跟他談情說愛一下就失去了貞潔似的。這都什麽年代了。為什麽虛擬世界裏的好女人都那麽正經,正經得喪失了情趣。生活夠沉重的了,網絡裏也不能放輕鬆一下嗎?
他看得出她的靈魂並不快樂。為什麽不讓自己快樂一點呢?生命不就是用來快樂的嗎?那句話怎麽說,每一個靈魂不快樂的時刻都是對生命的虛度。現在他捧著他的靈魂想獻給她,讓她用她的悲傷隨便塗抹他,他要她快樂。他想愛她,他有滿心滿腦袋甚至整個肉身的愛可以給她,為什麽她不要呢?他隻是愛她啊,隻是為了讓她快樂啊,當然愛她他也會快樂和充實。
他的靈魂世界多麽空虛,但是假如她讓他愛她,他會多快樂啊,假如她讓他愛她,他的靈魂世界就會被她充滿了,像微風充滿天地之間那樣,那樣他就活了,鮮活了,他的現實世界也會跟著活生生的了,一切就會是新鮮靈動的、活潑有趣的了。
他多麽需要愛一個女人啊,多麽需要愛玫朵啊,他愛她他的全部青春活力就回來了,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生命就重新具有了意義。他將不再是一顆懨懨無光的,將死的靈魂。世界將不再是黑暗的,而是流光溢彩的,像多年前他初初愛上他的妻子時那樣。
他能給出的和他想要的,都僅僅是網絡上的愛情,甚至僅僅是一份幻想。他們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他們遠在天涯兩端,今生今世都不會相見。她在怕什麽呢?她不像不懂愛的女人,她不可能一點都沒有動心,她為了什麽這麽膽怯?
他其實已經打算放棄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要被這個女人折磨死了。她太能折磨人了。她幹嘛不冷冷地讓他自己去死,幹嘛不一刀殺死他的那些欲念叢生的念頭呢,她明知道他已經愛上她了,卻一邊頑強地拒絕一邊又溫柔地遞給他希望。
那天他收到來信提醒,點開那個從來沒有收到任何郵件的信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直覺就是玫朵。點開來讀,真的是。“我該怎麽介紹我自己呢?就叫我玫朵吧。:)”那一霎那就仿佛玫朵從遙遠的天外忽然輕盈地跳進了他的懷裏,他奄奄一息的靈魂世界一下子就鳥語花香起來了。愛情的魔法真是神奇啊!
而玫朵則一口咬住,她隻是太好奇了,她就是想看看鐸邦到底想幹嘛,他那麽處心積慮地誘惑她,她有什麽那麽吸引他呢?他能夠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呢?他們是在虛擬世界裏,又不是現實世界。他們隻是沒有形狀難以描述的靈魂,他能夠僅僅從她的靈魂就得到情欲的滿足,愛情的滋潤嗎?僅僅一顆女性的靈魂就可以讓他躁動不安的心安寧下來嗎?他不需要更多就可以在黑黝黝的世界裏看見光,看見喜悅,看見活著的甜蜜和希望嗎?
至於可能的危險,玫朵倒沒有特別擔心。她已經確定,鐸邦是個善良純正的人。況且虛擬世界裏一旦遇到危險她隨時都可以化作一陣輕煙逃之夭夭而毫發無傷。她本來就是一個假裝的玫朵。她不過是借著這身戲服,去鐸邦的世界裏大搖大擺地逛一圈,他會像對待一個女王那樣對待她吧?他不是一直渴望玫朵的回應嗎?他為什麽那麽渴望愛情,好像沒有愛情他就會死似的。她不能見死不救啊。
其實玫朵也常常獨自回溯到她心血來潮給鐸邦主動發郵件的那一刻。
她確定那時她隻是出於好奇而不是愛,至於好奇最後能不能引導到愛情那裏……就不是她能夠確定的了。
那一刻她究竟怎麽想的呢?那一刻她好像不是她自己了。她眼裏隻有一團光,發著誘人的橘黃色的光亮,那團光好像會說話,用最性感的男子的聲音極輕極輕地在她耳內響著:玫朵,來啊。玫朵,來啊……那是她內心的欲望吧。鐸邦真誠的愛意激活了她內心深處的渴望,像一粒火種,終於拱破了冰封的心靈凍土,在她內心裏野火一樣蔓延著。她已經快忘記被欲望灼燒的滋味了……竟然這麽焦渴!
那一刻那個信箱就像是來自生命深處的水源,她什麽都來不及想,隻想飽飲一份清涼。
然而當她真的來到鐸邦的靈魂世界裏時,才意識到自己多麽魯莽。
一個人的靈魂是宇宙最大的謎題,她能解開鐸邦這個謎嗎?或者她能幫助鐸邦解開他自己這個謎嗎?當他們獨處在私密空間裏,靈魂各自卸去所有世人眼中的偽裝,赤裸裸彼此相對的時候,她還是最初他眼中的樣子嗎?他還會愛她嗎?她深知,即使她始終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的靈魂,它依舊逃不脫千瘡百孔,她是從塵世中經過的啊。
那麽鐸邦的靈魂呢?當他再也不需要扮演眾人眼裏那個熱烈癡情的情人,他是一個怎樣的男子?他的靈魂的裸體還是幹淨的,散發著純真的光芒嗎?即使如他所說,他的靈魂早已經被生活毫不吝惜地用舊了?
“我並沒有說我愛上你了呀。我隻是好奇。”既然已經深入敵人內部,玫朵決心先把自己的牙齒武裝起來,“我才沒有那麽快愛上一個人呢,你對我來說還隻是一個陌生人啊。但是鐸邦,你為什麽這麽渴望得到一份愛情呢?”
10,
“你已經進到我心裏了啊,難道不能感受到嗎?我為什麽這麽渴望愛情?我就想自討苦吃啊!”鐸邦已經寫下了這一行字,想揶揄一下玫朵,轉頭再想一想,然後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他知道依玫朵敏感羞澀的個性,說不定會就此掉頭就走,這可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引誘進他的心裏——對鐸邦來說,玫朵進入這個郵箱的一刻,就是完全走進他心裏的一刻。他對她一直敞開著心門,等她進來觀看他的靈魂。而他也知道,玫朵肯走進來,說明她早就動了心,她並不是隨便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某些精神特質吸引了她打動了她,她才邁出這勇敢的一步。不過她是那麽矜持,打死她也不會主動承認這一點的。
他是為什麽那麽渴望愛情呢?其實鐸邦也十分迷惑他不知道這股情欲衝動從哪裏而來。他在自己的世界裏已經安靜地呆了十幾年,就像他告訴玫朵的那樣,他安靜得像一隻千年烏龜,時間緩緩地流逝,他幾乎沒有感覺到世界的任何變化。這種老僧入定般的生活他一直也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甚至甘之如飴。
最近這十幾年,他經曆了從中國到澳洲的移民,經曆了從勾心鬥角的高級職場到煮奶瓶哄孩子的奶爸的轉變,經曆了從聲色犬馬的花花世界到自家灶台和後花園青草菜畦的回歸,他覺得他見識過了一個男人該見識和不該見識的一切,那些年,他一直認為他的人生是平靜的美滿的……
當然,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然後對自己承認:其實也沒有那麽完美。
不過誰的人生又是那種真正的完美呢?相比,他的人生已經相當美滿了。妻子是年輕貌美的高薪職場麗人,兒子聰明伶俐乖巧可愛,鐸邦雖然放棄了事業做起了家庭煮夫,但是這是他們夫妻達成的最有利於婚姻穩定的共識。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個模範家庭,夫妻甜蜜恩愛,雖然隻是看上去,但他也覺得知足,甚至覺得哪怕就這樣終老也沒什麽不好。
誰的人生不是這樣混混沌沌地就過去了呢?多少人連人生表麵的體麵都得不到。
要是沒有幾個月前那場疾病的驚嚇,鐸邦大概此刻還是在龜殼裏躲著,安心地在後院澆花鋤草,跟七星瓢蟲說話,跟滿園的蝴蝶眉來眼去。可是那場疾病忽然就降臨到鐸邦的身體上,生活中,像一塊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它把鐸邦苦心經營十幾年的平靜徹底摧毀了。
他要安慰妻子每天對著他的哭泣,還要抱著兒子親了又親,那柔嫩的小臉蛋,原來親起來很平常,現在一想到有可能會再也不能將他的親吻印在他的小臉上,他就心如刀絞,還有兒子以後的時時刻刻,萬一他死了,他就永遠缺席兒子的生命了。他一直以為他不怕死,他對活著沒有那麽眷戀,可是真的要死了,還是生出無限不舍,人生畢竟是美好的啊……在等待檢查最終結果的那幾個星期裏,鐸邦被一種抑鬱悲傷的情緒完全籠罩住了。
得知可能絕症的時候,他和妻子相擁而泣。那一晚他們一直纏綿到天亮,找回了久違的愛情的感覺。然而愛情多麽容易消逝!隨著鐸邦的疾病被診斷為良性,可醫治,一切都是虛驚一場時,那晚複燃的愛情仿佛知道自己是誤會的產物,迅速地就溜走了。鐸邦的手術傷口還沒有完全恢複,他和妻子的感情就又跌回從前的狀態了。當然他們還不至於相看兩厭,他們隻是回避相看。他們兩個人都太清楚了,愛情早就被生活消磨殆盡,現在他們之間存有的隻是親情。那一晚的愛情不過是個幻覺。
要是他死去多好,一切就完美了。可惜他沒有死,生活還要繼續。
可是生活無法像從前那樣繼續了。鐸邦回不去了。他沒有死,他的病醫治好了,身體恢複了,同時恢複的還有他忽然旺盛的情欲,像繁茂的藤曼,在他心上身上攀爬蔓延,像女人的一雙柔荑,微涼的顫抖的手指,輕輕從他的肌膚上劃過,無窮無盡地劃過……
“對,就是那種感覺,就像醫生給我做手術時把一個女人輸進我的血液裏了,讓我時時刻刻地興奮,想找一個女人,瘋狂地與她做愛,做到天昏地暗。
“我從來也沒有欲望這麽強烈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死亡曾經降臨的緣故。或許我以為自己不怕死,但是潛意識裏還是怕了。我怕的是什麽呢?可能就是我怕我還沒有機會再品嚐一次愛情就死了。
“所以我就開始瘋了似的尋找愛情。我想找一個情人,好好地愛一場。愛情多讓人快樂啊,還有什麽比愛情更美好嗎?還有什麽比愛情的力量更能與死亡相抗衡嗎?
“就這樣,我遇到了你。不對,其實我先遇到前玫朵,我被她拒絕了。但是你收留了我。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
玫朵還沒有回複鐸邦的這封郵件,鐸邦已經緊跟著發來了又一封信:
“不對,玫朵,我其實撒謊了。我甚至對自己都撒謊了。我渴望愛情,其實與死亡關係並不大,我的愛情並不是被死亡喚醒的。是婚姻,我的婚姻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幸福,在婚姻裏,我是痛苦的,我需要愛情拯救我,我太想談戀愛了。愛情一直是我心底的渴望。不過之前一直被我壓抑住了。死亡的可能的忽然降臨,讓我有了抗爭的勇氣。
“難道你不想談戀愛嗎?難道會有人不渴望愛情嗎?渴望愛情還需要理由嗎?那是一個成年人的本能啊!誰能拒絕愛情的美好呢?為什麽我不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呢?為什麽我不可以再渴望愛情了呢?為什麽我渴望愛情還需要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就是想要愛情的自由啊!愛情是我的呼吸啊!我在婚姻裏沒有愛情了,我和妻子之間隻有親情,但是我們又不到離婚的程度。這種情況下我為什麽不可以向婚姻外去尋找愛情呢?如果是我的妻子,她要尋找婚姻外的愛情,我同樣會支持她的。她也需要愛情啊,可是我給不了她了啊。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死了。
“但是我們還是活生生的有欲望的人啊,我們還年輕啊,我們為什麽不可以追求愛情?難道我們要被沒有愛情的婚姻活活窒息死嗎?難道這種婚姻製度就是寧願我們死也不讓我們去追求愛情嗎?難道我們不應當反抗這種禁錮死人的婚姻製度嗎?誰說的婚姻裏的人就沒有追求愛情的權利了呢?
”我就是想追求你,追求你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啊。玫朵你不知道,你每一次回我的信都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感,我幾乎是帶著情欲的亢奮反應讀你的每一個字的,你知道這是多麽大的快樂啊!
“玫朵,你能理解我這種快樂嗎?你一定要理解我這種快樂啊!”
11,
玫朵完全沒有想到鐸邦剛剛經曆過死亡的驚嚇,怪不得他的言行舉止都那麽特別,怪不得他敢在公眾論壇大肆追求她,原來是經曆過大徹大悟。沒有什麽比死亡更能教育盲目自大、貪婪愚蠢的人類了,也沒有什麽比死亡更能讓人看清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鐸邦那幾個星期一定被死亡嚇壞了。假如她此刻將麵臨死亡,玫朵閉上眼睛想,她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呢?
——當然是愛情。這個作為人所可以擁有的最美的情感交流,她不曾擁有過。
假如這一生重新來過,她一定要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與他分享彼此的肉體和靈魂,跟他共度一生,哪怕是最最平凡的一生,都是甜蜜的。
“我幾乎是帶著情欲的亢奮反應讀你的每一個字的,你知道這是多麽大的快樂啊!玫朵,你能理解我這種快樂嗎?你一定要理解我這種快樂啊!”
玫朵其實無法想象鐸邦的情欲。他們隻是剛剛開始最平常的交流,離愛情還很遠。真是不可思議,鐸邦怎麽會反應這麽強烈?難道真是男人跟女人不同?或者鐸邦隻是太饑渴了。一個太饑渴的人是分辨不出是愛情還是情欲的。
當然玫朵知道鐸邦問她能否理解的不是指這個,而是指他對愛情的渴求。
玫朵很想回複鐸邦她不理解。鐸邦曾經在公共論壇氣焰囂張地高調鼓吹婚姻外的愛情,估計早有旁觀者想向他扔石頭了:“都是蠱惑人心的歪理邪說!”她若是不給他澆幾盆冷水清醒一下不知道他還會怎麽叫囂他的愛情理論呢,最終結果很可能是眾人把他架到火堆上烤……古來異端大抵逃不過這個下場。
可是玫朵卻又明明是理解鐸邦的。她怎麽會不理解呢?她是塵世裏的人,經曆著同樣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當然知道,愛情是對抗平庸生活的最好武器。可是她卻沒有鐸邦這麽勇敢。也或許隻是因為她是個女人,被吃人的社會觀念禁錮著的小女人。
愛情,誰不渴望呢?一道婚姻的門檻並不能物理割斷人類對於愛情的向往。假如幸運,那個婚姻是由兩個相愛的人組成,但是多少愛情因為婚姻的瑣碎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愛著愛著不再愛了,那時該怎麽辦?更何況這世上有多少婚姻並不是愛情的產物呢,那些婚姻裏的人帶著天生的對愛情的匱乏,從婚姻的牢籠裏望眼欲穿般地渴望著外麵那活潑潑的誘人的愛情!
當痛苦成為一個群體(婚姻裏的男女)整體麵臨的問題時,那麽這個痛苦就變成社會問題了。誰在禁錮著這些被一紙婚書和孩子捆綁在一起的人的追求愛情的自由呢?
法律嗎?道德嗎?傳統風俗嗎?玫朵覺得,這世上的已有和將來會有的任何理念或者習俗,假如不是為了讓人類生活得更快活和自由,那麽就是需要打碎和破除的。要是讓人看不到希望,這樣的世界就是漫長的暗夜啊!
恰巧這幾天玫朵正在重讀《奧賽羅》,裏麵愛米利婭所說的一段話讓她感觸頗深:
“照我想來,妻子的墮落總是丈夫的過失;要是他們忽略了自己的責任,把我們所珍愛的東西浪擲在外人的懷裏,或是無緣無故吃起醋來,約束我們行動的自由,或是毆打我們,削減我們的花粉錢 ,我們也是有脾氣的,雖然生就溫柔的天性,到了一個時候也是會複仇的。讓做丈夫的人們知道,他們的妻子和他們有同樣的感覺:她們的眼睛也能辨別美惡,她們的鼻子也能辨別香臭,她們的舌尖也能辨別甜酸,正像她們的丈夫一樣。他們厭棄了我們,別尋新歡,是為了什麽緣故呢?是逢場作戲嗎?我想是的。是因為愛情的驅使嗎?我想也是的。還是因為喜新厭舊的人之常情呢?那也是一個理由。那麽難道我們就不會對別人發生愛情,難道我們就沒有逢場作戲的欲望,難道我們就不會喜新厭舊,跟男人們一樣嗎?所以讓他們好好地對待我們吧;否則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所幹的壞事都是出於他們的指教。”
天呐!玫朵當時在內心裏驚呼,原來四百多年以前的莎翁就給被壓迫的女人們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貞操是什麽呢?貞操不過是虛弱的男人們用來單向操控、約束和禁錮女人們的一個權力符號,它把千百年來的女人們牢牢禁錮在一個冷酷腐朽的虛無的概念裏。時代已經日新月異地進步了,人類都可以離開地球另謀活路了,現代的女人們為什麽不拋棄這個陳腐的觀念,主動去打碎這種禁錮,充分享受自由的美好呢?
肉體的貞操不過如此,更何況靈魂的貞操呢。這個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啊!對很多人來說,連靈魂這個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仿佛醍醐灌頂,長期禁錮著玫朵思想的那個關於靈魂的貞操的籠子瞬間就消失了——她要多傻才會自己給自己豎起一個無形的囚籠,而她竟然還像個思想者似的在裏麵托著腮苦苦思索!
正是有了這樣的思想解放,當鐸邦對她的呼喚越來越熱切,卸下了精神包袱的玫朵決定這一次要奮不顧身地去接受鐸邦的愛情——鐸邦的愛情,太誘人了!
但是“情人”這個詞,玫朵盯著鐸邦的那句話發愣——“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鐸邦一定不知道,當他說某位女性更符合情人標準,在玫朵看來這完全不是恭維,甚至是羞辱。
玫朵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情人這個詞。她覺得情人這個詞太有時效性了,屬於用一用就被拋棄的人群。她不喜歡被拋棄的感覺。絕不喜歡。她渴望真正的愛情,需要的是一個愛人。玫朵的愛情是一生一世的……當然一生一世是個夢想,或許這樣的愛情並不存在,但是並不妨礙玫朵去渴望。愛情應當是純真的,真摯的,假如發生在相愛的靈魂之間,她不知道有什麽理由不一生一世。
但是鐸邦,玫朵猶豫了,激情恣意的鐸邦,他好像想要的隻是情人而已。對這一點,玫朵不能不追問清楚。
“那麽鐸邦,你想要的愛情是什麽樣的呢?”
12,
這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妻子帶著兒子去參加朋友的新年聚會了,鐸邦一個人在家中。往日若是這樣,他會在花園裏打發掉整整一天的獨處時光。然而今天不同,他始終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邊思考邊不停地向電腦裏輸入文字。
他在給玫朵寫信。
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玫朵一個簡單的問題引起他那麽多遙遠的回憶。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回憶往事了,甚至在忽然麵臨死亡的威脅時他也不曾認真回想過那些往事,那時他隻有深深的悲傷和對未知的迷茫與恐懼。
中年人的生活是麵目可憎的。時間日複一日地堆積著,他的靈魂越來越麻木,他的身體離那些輕狂的歲月越來越遙遠,遠得仿佛此刻他在看另一個人的生命。
那個遠遠地暗戀著隔壁班女孩的清秀少年是他嗎?那個在皎潔的月光下青澀的初吻裏因為狂喜而忍不住顫栗的少年是嗎?那個目送他最初愛過的女孩的背影越走越模糊的青年是他嗎?那個在燈紅酒綠衣香鬢影裏嫻熟地應對著的青年是他嗎?那個從一個陌生女人的懷抱從容地轉移到另一個陌生女人的懷抱的男人是他嗎?
到底哪一個男子是他呢?他想要的愛情是什麽樣的呢?他是如何形成了他的愛情觀的呢?
不要說玫朵好奇,連鐸邦都對自己產生了好奇,他簡直要對那些過去與此時的自己著迷了。
他是不相信愛情的天長地久的。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玫朵怎麽能相信愛情會一生一世呢?他覺得這個觀點完全是自欺欺人。這不符合人性啊。人性本來就是貪婪的,就是喜新厭舊的,就是他看到更年輕更美麗更有誘惑的女人就會產生本能的欲望,就想去得到她們。
愛情怎麽可能是承諾能夠約束得了的呢。玫朵居然相信承諾。承諾本來就是用來被違背的啊。承諾不過是甜言蜜語,是麻醉劑,是蒙汗藥。假如人性那麽可靠,根本不需要承諾。假如人性根本不可信賴,那要承諾又有何意義?
這就像世上的婚姻一樣。所有的人,無論相愛還是不相愛,走進婚姻的時候都是發誓不相互背叛。可是多少人做出了與婚誓截然相反的事。自從婚姻製度出現,人類就從未停止地打破自己的誓言。多可笑啊!人類為什麽要這麽掩耳盜鈴地欺騙自己呢。即使那些果真做到了不違背誓言的人,看看他們的一生都過得什麽樣的日子吧!他們不過都是膽小鬼,被世俗的巨大壓力鎮壓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罷了。
鐸邦就不信,絕對不相信,假如一個絕色美女脫光了站在一個和尚麵前搔首弄姿地挑逗勾引,甚至主動投懷送抱,那個和尚會依舊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地推開......根本推不開啊!
這些誓言根本就是違反人性的。為什麽要這麽約束人的自由呢?為什麽不可以喜歡就去追求,愛上了就得到呢?人類為什麽要活生生地把自己搞得這麽虛偽?
就算那些俗人倒也罷了,連看上去玲瓏剔透敢愛敢恨的玫朵竟然也思想這麽迂腐,竟然希望一生一世。他為了得到她當然可以欺騙她,順著她的心意說。但是他不想欺騙她。假如他欺騙她,那他是連自己都騙了,他希望他們能夠彼此說服。
他不確定會愛玫朵多久,可能真的會一生一世,但更大的可能是隻有一年兩年,甚至隻有三四個月而已。鐸邦太清楚了,激情是容易消逝的。或許他們之間一次小小的爭吵就會讓彼此露出令人厭倦的真麵目,那時怎麽可能還愛得起來呢?那時再說愛,多虛偽。
愛不在了,為什麽不可以直言相告呢?為什麽不可以快快樂樂地分手,再去找另一個玫朵或者鐸邦呢?何必大家死死地吊在一棵樹上。
愛情的美好不是正在於它的新鮮,神秘和激情嗎?性是愛情的原始驅動力啊。當你對著一個異性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欲望,那還能叫愛情嗎?鐸邦就是因為玫朵的回應能夠讓他身體發生反應而確認自己愛上她的,當然他確定自己也是真心熱愛著她的靈魂,並不完全是性的原因。這樣不就夠了嗎?
同時他確定玫朵也是愛他的,至少是很喜歡他,不討厭他,那為什麽不可以跟他一起共浴愛河呢?他確定自己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會讓玫朵由衷地快樂的。即使一兩年之後甚至三四個月之後,他們之間的激情消逝了,但是這一段短促的真心相愛的時光不也是很珍貴的嗎?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這樣讓靈魂激動的愛情呐!
鐸邦一直寫到黃昏來臨。他在這一天之中幾乎度過了他的半生。他把對往事的回憶源源不斷地給玫朵發過去,他希望玫朵能夠理解他的過去,從而理解他的愛情觀點。他也不知道,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哪裏來的激情,竟然回答了四五萬字,仿佛做了一場精疲力盡的歡愛一樣。
他在為自己的愛情觀本能地尋找借口嗎?他在試圖勸服玫朵接受他的愛情觀嗎?玫朵會接受嗎?這個保守的傳統的玫朵,鐸邦真是又愛又恨,她看上去聰明伶俐,其實也隻是傳統思想的奴隸啊,她為什麽不跳出她的小世界去客觀地理性地全局地看一看問題呢?她為什麽要抱著她的一生一世的愛情觀把自己禁錮在狹小的世界裏憂傷又寂寞呢。
若是可能,鐸邦真是想帶玫朵去風月場所去見見世麵呢:一圈年輕健美的男性身體陳列在眼前,一個個半赤裸著,英俊的臉上蕩漾著無邊情色,美目就像手指,恰到好處地撩撥著女人最敏感的神經……
鐸邦就不相信,玫朵能夠抵住這樣的誘惑。假如她不能夠抵住這樣的誘惑,那麽她就知道,她追求一生一世的愛情是多麽天真了!
“我不能欺騙你啊玫朵,我不能保證會愛你多久,我隻知道我愛你時就會真誠地隻愛你,其他女人都是空氣。我不能保證一個確切的時間。我不想給你任何承諾。我隻想好好愛你。眼下不就是我們的一生嗎?
“傻玫朵,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生一世的愛情啊!”
13,結局
“‘獲取一顆沒有被人進攻的經驗的心,也就像奪取一座沒有守衛的城池一樣。’玫朵,我知道你讓我進攻就是我的榮幸,但是若是能夠獲取你的心,我該多麽幸福啊!所以我願意給你看一個赤裸的我自己。”
新年那一整天,玫朵收到了幾萬字的來自鐸邦的書信,玫朵真是又開心又意外,這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好最難忘的新年禮物了。
鐸邦這是怎麽了,好像一隻被擰開了的水龍頭,汩汩地向著她流淌他自己。玫朵捧著它們,仿佛捧著鐸邦一顆真誠滾燙的心。難道他真是這麽愛她嗎?她隻是問了他一個小小的問題,就引出他這些源源不斷的信來。
玫朵興奮得像個收到了一遝情書的中學生,愛情真是能創造奇跡啊!隻是她一邊讀這些信一邊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鐸邦的經曆真是比她的要複雜得多呀。跟鐸邦的過去一比,她就像個沒有經曆世事的小女孩兒,她簡直不能理解鐸邦口中那個花花世界了。在中國,男人們的性生活這麽豐富多彩嗎?那些傳說的風月場所裏真的幹的都是風月事嗎?那是玫朵一生從未涉足的角落,卻有那麽多活色生香的故事發生過,正在發生著,還將繼續發生著。
真是不可思議,鐸邦經曆過那麽多風月事,竟然還保留著一顆真誠純粹的靈魂,仿佛沒有受到過塵世的汙染似的。
鐸邦甚至主動告訴她,他是如何一步步被風塵女子帶進風月事中的。玫朵想象了一下鐸邦描述的那些對她來說隻能存在於想象的場景,的確香豔啊。
“但是若是潔身自好,大約也是能夠出淤泥而不染吧。”
鐸邦為這一句笑死了。“知道什麽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嗎?那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出汙泥而不染的。”
“那就從一開始就遠離那種情況發生的可能。”玫朵回複,“而且我相信,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潔身自愛。”
“玫朵啊,你對人性真是不了解。或者也不怪你,是整個社會沒有給女人們見識真正的人性的機會。要是滿大街都是男性提供性服務的風月場所,估計那時還能夠潔身自愛的女人就絕跡了。”
“誰說女人沒有誘惑呢?同學,朋友,同事,上級領導……哪一個不同樣是誘惑呢?為什麽女人能夠堅守底線而男人就不能呢?愛情的確不是靠承諾來保障的。但是真正愛一個人你就會為她守住底線,因為你知道,你越過底線她就會傷心。愛一個人就會心疼她,就不忍讓她傷心啊!”
玫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跟鐸邦爭執。她明知道爭這些沒有任何意義。這樣爭執就好像在宣告她潔白無暇沒有汙點似的。
“但是這始終是人為的約束啊。並非人的本性啊。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厭舊。你之所以能夠堅守住底線,不過是沒有麵對足夠的誘惑罷了。你不是也沒有堅決拒絕我,而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的撩撥嗎?因為你無法抗拒愛情的誘惑啊。然後呢,我們接下去進展,我加緊追求,你就會倒進我懷裏,那時你不是也就衝破底線,沒有守住對你丈夫的承諾嗎?”
鐸邦的話也一句句鋒利起來,後來他想他到底在幹什麽呢?他怎麽會一步步把玫朵逼向了死角。他明明已經很確定了,他無論如何都要獲取玫朵的心,他也確信自己很接近了他的目標。但是他為什麽要這樣激怒玫朵呢?這是一隻倔強的難以馴服的小野獸。
“看來我要是直接拒絕你,你就相信我能夠拒絕誘惑了。”玫朵說出這句話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陣悲哀。
鐸邦是對的。她原是決定這一次不顧一切接受鐸邦的,她原是要順從鐸邦的誘惑,對著他打開她的最後一道門的,她的確是沒有經受住鐸邦的熾熱的愛情誘惑啊。
沉默了半晌,鐸邦的信忽然冒出來:“那麽你現在拒絕我吧,你現在拒絕我這個誘惑吧。”
玫朵頭腦發暈地驚呆在那裏。
這一天她忙著興奮地讀鐸邦的信,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鐸邦,其實她一直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家人都跑出去滑雪了,這個新年都是鐸邦的信在陪著她安慰她給她歡樂。此時讓她拒絕,多麽殘酷。
她又重讀了一遍鐸邦的話。
“我說錯什麽話了嗎?這是你希望的嗎?鐸邦,你是認真的嗎?你希望我拒絕你嗎?”玫朵的心開始顫抖。
“我沒有生氣。我是認真的。拒絕沒有感情的陌生人是容易的。我相信此時你我之間已經有了非常確定的情感聯係,此時若是我們斷絕往來對我們來說都是傷感的。但是什麽是誘惑呢?這才稱得上誘惑啊。那些無關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誘惑。此時你能夠拒絕我才說明你真正具有拒絕誘惑的能力啊。
“玫朵,為了證明你的冰清玉潔,為了證明你能拒絕誘惑,現在你拒絕我吧。”
玫朵緊緊地盯著這幾行字。
一陣心酸之後,她就平靜下來了。的確,現在的拒絕才算得上有能力拒絕誘惑啊。愛如何,不愛又如何,鐸邦不是她的,他隻是一個誘惑。
“好吧鐸邦,你是對的。那麽,如你所願了。祝你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玫朵用盡全身力氣敲出這幾個字,然後發送了出去。
輕輕合上手機的同時重重地閉上眼睛,這些天的過往,鐸邦的十幾萬字的情書,飛速地掠過她的腦海,恰似一個華麗麗的夢,睜開眼,一切就像輕煙被收進時光的魔法瓶裏。
都結束了。玫朵長長出一口氣。沒想到會這樣結束。他們兩個其實那麽相像,都是驕傲的人。她確信鐸邦不會再回複她,她也不會再回複鐸邦了。
挺好的,玫朵想,這樣挺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