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一個人,或不知道一個人,於他是否為同代人,沒有關係。主要的倒是對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歸根結底,我們隻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隻能了解我們真正喜歡的人。”
-----摘自林語堂《蘇東坡傳》
因為老眼昏花,讀書的速度大不如前。過去一目十行,現在則戴著花鏡一字一句的研讀。對我而言,不同的讀法如同喝不同的酒,以前的閱讀如同喝啤酒,一飲而盡方能盡興。如今的閱讀則猶如喝洋酒,需要細細品位,仔細把玩。而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恰是一部需要細細品味的醇美之作。
林語堂的傳記寫的很精彩。每當我讀完一段,腦中就閃現出一個活脫脫的蘇東坡來,這個形象隨著閱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當我讀完這本傳記後,我心中原有的那種對曆史人物的距離感悄然無聲地消失了。蘇東坡在我心中不再是一個九百多年前的古人,他所經曆的故事也不再是發生在遙遠的曆史中,而是發生在今天這個時代,而他也象生活在我身邊的那些親朋好友般真實可愛。
在讀這本傳記之前,蘇東坡早已是我最喜愛的古代詩人。這種喜愛不僅源於他那優美無比的詩句,更多的是源於對他的詩詞中流露出的樂觀達命、天真善良、自由隨性的的人生觀的一種共鳴。
一、人道主義的蘇東坡
中國沒有經曆過文藝複興那種人本主義啟蒙曆史,因此在我的感覺中,中國文化缺乏人道精神。但九百年前的蘇東坡卻讓我知道,人道精神是恒古有之的,也許我們不知何為人道主義,但我們卻可以有樸素的人道精神。
盡管蘇東坡那個時代還沒有人道主義這個詞,但蘇東坡有顆悲天憫人的心,他的生命中也多次閃現出人道主義的光輝。在本書中,林語堂總結了蘇東坡的三個人道主義的經典案例。一是寫給朱壽昌的反對殺嬰惡俗的信;二是寫信給皇太後要求寬免貧民債務;最後的一個是寫給迫害他的政敵的後人的一封信。在這些書信裏,蘇東坡處處展現了現代人道主義精神:仁愛、慈悲、尊重生命、重視生命,哪怕這個生命還很弱小甚至還在娘胎裏。
在他被流放的時候,聽說了當地有溺死女嬰的習俗後,大為驚駭,立即寫信給當地太守,勸其阻止此殺嬰惡俗。“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六畜猶爾,而況於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悼耄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於萬死中,其陰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其拳拳之心,透紙而出。
他不僅寫信勸告,而且身體力行。他創辦了救兒會,捐款購買食品,養育那些被遺棄的嬰兒。
相比之下,我們今天的人道精神尚不如我們祖先,否則怎會有三聚氰氨奶粉這樣毒害幼嬰的醜聞呢。
人道主義並不僅僅表現在慈悲上,也表現在寬容和理性上。蘇東坡對昔日迫害他的政敵表現出的寬容和真誠的關懷,更彰顯出其人道主義精神的根深蒂固。當章淳的兒子寫信給他探聽他一旦得權後會對遭邊貶的父親如何時,蘇東坡回信給他說:“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減也。聞其年高,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 這種胸懷和度量不單單是慈悲,還有一覽眾山小的胸襟。
他對人是友善的,從不從壞處想人,終其一生他頂多是不喜歡某些人,但絕沒有恨。這樣的心性也使他很自然地親近佛教。在蘇東坡晚年,他曾經篤信佛教,不僅坐禪,而且研究煉丹術。其實從他的很多詩詞中都能讀出他和佛教有很深的善緣。
人道主義也是一種浩然正氣,而浩然正氣則是為人之根本。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文中對這浩然之氣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夜不成寐的時候,偶爾我會發思古之幽情。想我們中華民族有這麽悠久的文明,為什麽在我們悠久的曆史中就沒有留下人道主義的華美樂章呢,難道這是一種宿命,抑或是一種曆史的偶然?中國不象歐洲,我們一直是一個世俗社會,按理說人道主義沒有天生的敵人,可我們卻沒有誕生足以支撐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人道主義。也許我們有了另一個替代品----忠孝。但孝字尚可與人道主義類比,而忠字似乎與人道主義相去甚遠。也許正是這忠孝二字在人性上的矛盾抑製了人道主義在中國的出現。當我們今天拋棄了老祖宗的忠孝仁義的時候,人道主義似乎成為今日社會之必不可缺之精神。隻要我們仍然想要做人,而不是成為狼,那我們就應該從人道主義開始補課,否則不管我們的溫總理如何痛心疾首,黑磚窯、毒奶粉這些醜聞還會重演。
二、蘇東坡與王安石
如果拋開語言差別和社會物質環境的差別,隻看人心和人性,那曆史就不是曆史,而是一幕幕不斷重演的獨幕劇。
林語堂很擅於用現代語言勾畫古代曆史畫麵,他用很多類比把王安石當年推行的新政和現代政治聯係起來,讓讀者能夠不受古代語言的蒙蔽而直接看到曆史的本來麵目。他以王安石與蘇東坡的關係為主線,用不多的文字就將當年那場錯綜複雜的政治鬥爭和社會動蕩清晰地展現給讀者。他是用英語寫的傳記,我讀的是中文譯本,因此如果評論這本書的文字功夫就等於在評價譯者張振玉的水平了。
林語堂筆下的蘇東坡天性樂觀、詼諧機智、正直瀟灑,而王安石卻不苟言笑、行為怪癖、剛愎自用。讓我們看看林語堂是怎麽描述王安石的吧:“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常人。學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極糟糕外,還算得上是個好學者,當然是宋朝一個主要詩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除去與他本人相處之外,與天下人無可以相處。”單看這段描寫林語堂對王安石似乎還沒有多少厭惡,隻是略帶輕視而已。但在整部書中,王安石被描寫成一個怪異的、偏執的,而讓人討厭的家夥。書中大段引用了蘇澈《辯奸論》中對王的評價,在王安石沒得勢時,蘇澈就看出王將成為亡國之相。他這樣表達自己的看法:“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這話說的多逗!原來古人對人的判斷是這樣具有人情味,而不象現在評價政客是隻看政績不看人品和人性。
在《蘇東坡傳》中,王安石也的確是一個類似清教徒樣的人,他吃飯從不挑食,據說是什麽菜離的近就吃什麽,也不好女色,別人送他美女,他也把美女贖身放回家。這樣的人有遠大抱負,非常自信,相信自己是世界最聰明的人。
兩個人的性格回異,由此而引發出的各自的人生軌跡也大大不同。王安石推行的是國家資本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他個人理想的烏邦托,很類似於現代的共產主義理想和社會主義實踐。因為違反基本人性,因此需要靠強權自上而下的強製推行。這也是眾多的“極左”人物總是喜歡強權和專製的原因之一。
讓人感興趣的是,這兩個政治觀點極端對立的人,除性格和治國觀之外,在其它方麵卻有著很大共同性:他們同為同時代著名的詩人和大文豪,同朝為官,都信仰佛教,並且都很“愛國、愛民”。他們在政治生活中所表現出的巨大差異皆源於其個性和思想上微小的差異。這讓人們不得不感歎,精神層麵看似微不足道的差異,一旦經過社會角色的放大,會產生多麽大的不同。所以說儒家的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程序是十分有道理的。
仔細考察王安石的性格你會覺得這個古人與現代的很多“極左”派人物極其相似。如:比較自戀、超級自信、內心剛硬;喜歡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強加到別人頭上;堅信自己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對所有反對者都懷疑為別有用心;對政敵絕不手軟、必除之而後快。這些特點是王安石所具有的,但把這些特性都歸結到“極左”身上似有所不公,在那些政治觀點極右的人身上,我們也分明能看到同樣的特性。
這樣的“極左”派領袖其實最得小人的喜愛,王安石在實現其政治理想的征途中,沒有得到剛直不阿的同朝官員的支持,反而卻聚集了一大批阿臾奉承、投機專營的勢力小人。一個剛愎自負的領袖與一群投機專營的小人的結合正是製造人為國難的最好搭配。
而蘇東坡身上卻正好具有相反的特點,他喜愛自由、放任不羈;正直率性、敢於直言;關心平民疾苦、喜歡批評朝政;雖有曠世之才,卻懷平常之心。
把蘇東坡和王安石做對比是很有意思的。觀察這兩個走向不同極端的個性,會引發我們不得不思索今天這個時代,思索我們身邊的人和事。思索的結果往往是,人類的很多衝突矛盾其實都是源於性格和人格的差別上,人類的的一些悲劇也往往能夠追溯到個體人格的缺陷上。那些政治的、文化的以及所謂的文明衝突不過是人性上開出的空花而已。
因此,這世上根本沒有左右之分,有的隻是性格和心性上的差異。
三、蘇東坡與王朝雲
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紀初我曾多次去惠州,每次去都住在惠州西湖賓館,因此得以在空閑之時經常在西湖的蘇堤上倘佯,也多次去參觀王朝雲的墓碑和那著名的朝雲堂。據傳說,惠州西湖的蘇堤是因為王朝雲死後,蘇東坡思念朝雲過度,一次夢到朝雲來見他,過西湖時弄得衣裙盡濕。醒後蘇東坡與鄰人叨咕夢中之事,使熱愛他的當地人發了惻隱之心。不知是誰領頭集資在西湖上修了現在這個堤壩,取名為蘇堤,和杭州西湖蘇東坡領導修建的堤壩同名。
傳說不一定是真實的事件,但傳達的感情卻多半真實可信。民眾是喜歡蘇東坡的,而蘇東坡是深愛王朝雲的。王朝雲對蘇東坡來說,不僅是身邊的伺妾,也是他的情人和紅顏知己。蘇東坡後半生基本是在顛簸流離中度過的,而被發往惠州時,身邊更無他人,唯有朝雲朝夕陪伴在側。
王朝雲曾為蘇東坡育有一子,蘇東坡那首著名的望兒詩:
人皆生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望我兒魯且愚,無災無難到公卿。
就是寫給這個兒子的。不幸的是,這個小兒子並沒有如東坡所期望的那樣“無災無難到公卿”,而是很小就夭折了。朝雲和東坡後來都篤信佛教,這大概是機緣之一。
和很多才子一樣,東坡也是性情中人。蘇東坡在杭州做太守時,也坐花船、喝花酒,結交青樓女子,但蘇東坡卻並沒有與哪個歡場女子有染。蘇東坡是好色而不淫。這點和那個清朝的大才子紀曉嵐有極大的不同。蘇東坡是自由隨性的,他不是假道學家,他並不歧視那些青樓女子,並不視其為異類。他熱愛生活,熱愛身邊任何美好的事物。與其他文豪相比,他更象一個頑皮而無甚心機的老頑童。
王朝雲是極聰明的薄命才女,盡管她無法與蘇東坡的才華比肩,但她一直努力在精神上與蘇東坡融為一體,尤其是在信仰佛教之後,他們的精神終於契合了。因朝雲虔誠信奉佛教,她和蘇東坡在惠州過的其實是無性的婚姻生活,然而蘇東坡仍然對她恩愛有加。王朝雲對蘇東坡來說已從昔日的伺妾變為其精神上的知己。人類最偉大的愛都是無私的,是帶有宗教精神的愛。蘇東坡和王朝雲的愛情在那個時候已經轉變為純精神的愛戀,他們不僅是精神知己、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也是誌同道合的道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達到這樣的高度契合也是人間難尋,天上無雙了。因此,王朝雲盡管夭折於花樣年華,但她應該是那個時代最幸福的女人之一了。
真希望哪個有才華的作家把這個故事編成一部電視劇,才子佳人電視劇的收視率應該好過歌頌帝王將相的曆史劇吧。
好的人物傳記很少,尤其是中國人寫中國人的。林語堂的這本《蘇東坡傳》是我讀過的最好的白話文的中國古人傳記。這樣的傳記隻有才華橫溢又心境恬淡的人才能寫得出來。寫好一個偉大人物的傳記需要能與那個偉大人物有穿越時空的精神交流,否則我們隻能讀到偉大人物的事跡,卻讀不到他的心。而林語堂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這一點。
最後抄一段該書封底的話來對蘇東坡做一個概括性的描述: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者、一個瑜珈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醜。但這些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 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麵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隻能優異,心靈卻象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於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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