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上了年紀,看書的速度比年輕時慢了幾拍,過去是一目幾行,現在則幾目一行,而且記性也極壞,剛看過的書,不待放下就忘記了。所以寫讀書雜感時,必須每有感悟,就捧著書,立即動筆,不能延誤,這倒也好,猶如街邊的大排檔,隨點隨炒,保證味道新鮮。
剛才翻閱黃裳先生的《黃裳書話》。
黃裳先生是老一輩的新聞記者,又是版本學家,所以對一九四九年前後的書刊行情極為熟悉,現我摘錄幾段,供諸君閱讀,然後再發感概:
“這兩個故事都發生在解放前後那段日子裏,當時,書坊的景況很不好,幾乎連維持都困難。舊書又大量從鄉下、城鎮流出,最大的出路是進入還魂紙廠。一個常到浙東收書的老店員向我歎氣,說他在某地看到一大批舊書被當作爆竹的原料。其中很有不少的明版的白棉紙書,還有一部初印的朱竹垞的《曝書亭集》。他想買了新的紙張向爆竹作坊換下這些舊書,結果被拒絕了。理由是新的“洋”紙在質量上遠遠趕不上酒的棉紙、竹紙,做起爆竹來卷不緊也沒有韌性,放起來也不響。
我又聽到一家書店的店主說起,從上海城裏一個舊人家稱出一大批舊書,都已捆好堆在舊紙店裏了,第二天就要送到造紙廠去。我就要求他去選一下,。答應他以“善價”收買。他很不情願地終於去了。第二天我去找他時,他遞給我二本舊書,同時歎氣說,舊書店不情願打開已經紮好的一捆捆舊書,因為每捆能選出幾本是毫無把握的。他費盡口舌,也隻打開一捆。他選出的兩本書是萬曆新安諸黃所刻的《羅漢十八相》,大方冊,是最精的徽派版畫……”
夠了,夠了,抄到這裏,不由使我血壓高升,氣憤填膺,老祖宗傳下的文化遺產竟然被這批子孫糟蹋到如此地步。
黃裳雖然寫的是一九四九年前後,其實,直到文革前,仍有不少古舊書籍和珍貴紙本源源不斷地流進造紙廠,化為紙漿,變再生紙或者手紙,到了文革更是“焚書坑儒”,隻能借用一句佛言:“不可說,不可說”了。
我讀小學的時候,社會上流行義務勞動。我們小學生的所謂“義務勞動”,就是下課後幫學校做些雜工。我的任務是,將各課堂丟棄的字紙,集中後送廢紙回收站賣掉,將賣得的錢交給老師。記憶中,那時的廢紙回收站簡直就是一個圖書館,什麽武俠小說,線裝本的連環畫,字帖,以及民國人要人題字的照片和畫冊,數不勝數。因為去的次數一多,和回收站的阿姨熟悉了,所以賣完廢紙後,幾個同學在一起翻閱那些“廢紙”,阿姨也不阻止,記得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木刻本的連環畫,上麵畫的是閻羅王和牛頭馬麵,故事不記得了,還有一本是口吐寶劍的武俠小說,以及一本有宋子文戴博士帽照片的紀念冊,好象扉頁上還有題字,因為聽老師說過,宋子文是“四大家族”的反動分子,所以對這本紀念冊影響特別深刻。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新政權剛起,正是“破舊立新”之際,許多要求脫胎換骨的知識份子和反動文人視藏書如邪惡,趕緊丟棄唯恐不及,哪有宋版本、明版本不流進造紙廠的道理。
與古板書一同回爐的還有許多青銅器和金屬古物,那時的報上,經常登載國家關心文物,派員到冶煉廠和造紙廠把關,在熔爐前奪寶,救出青銅器多少,善版本古書多少雲雲。
其實古版本和青銅器流入工廠回爐的主因,除了新政權的官僚無知之外,正是新政權的上層所需要的,因為這個政權在政治上的一麵倒,勢必在文化上這樣,如將北京城仿照紅場的改造;強行推行簡體字,試圖使後來者讀不懂祖先的道德文章;破壞大量的古碑石刻;毀壞廟宇……一九四九年後,這個政權在文化上的層層鋪墊,直文化大革命,政治上越滑越遠,乃至車到山前,欲回頭也難了……
雜感至此,不由輕輕地歎息一聲,掩上手中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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