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人生
我們是一家人一起去送塵兒上大學的。老大就是有這種優勢，因為開家中諸事的先河而總是眾星捧月般地被簇擁著。那天我們趕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剛進了屋，愛兒就感歎一句，“還真是不習慣塵兒哥哥不在家啊。”
然後她轉向我，輕拍著我的後背像安撫，“媽媽，你是不是覺得家裏空了一點啊。”
家裏的確驟然冷清些了。不過還好，我好像還沒那麽多愁善感，或許是才剛剛分別，學校又不太遠，離愁還沒有堆積上來。我隻覺得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愛兒又接著說，“媽媽，想想吧，四年之後的這一天，你再推開門進到家裏的時候，就隻有你和爸爸了。”
的確，四年之後愛兒也上大學了。我腦中的圖畫還沒有展開，愛兒又追來一句，“媽媽啊，你那時候肯定會想，你這一輩子真是不值得啊，千辛萬苦養大的小孩兒都飛走了。媽媽，那時候你會不會很傷心？”
這個小姑娘伶牙俐齒的，怎麽難過怎麽戳我。
那時候我會傷心嗎？應當會有一點。三個可愛的孩子離開我，從此之後他們的人生故事我將更多的隻是聽他們訴說，而不是親眼所見了……這的確讓人有些失落。
然而這就是人生不是嗎？正常的人生，曾經聚在一起的人，最終散落在天涯，散自己的枝葉開自己的花......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充滿意外的驚喜也充滿必然的傷感啊。
不過四年之後，我可能更多的是感歎自己的年華老去。雖然相比更遠的將來，那將是仍正好的年紀，但是比起我擁有三個孩子之前，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那過去了的才是一個人最好的年華。
除去皺紋爬上眼角，我在意更多的是自己記憶力和體力的衰弱。曾經的被朋友戲稱是克格勃的大腦和壯實得像牛一樣的體魄……我不能量化記憶消退到什麽地步，我能確定的是自己身體的柔弱，那些青春的強壯的汁液都用來支撐我獨自帶大三個小孩了。
那之後有一天，我正在給凡兒和愛兒準備午飯，因為貪戀寫一篇文字行動晚了，凡兒他們回來時我剛剛開始包壽司卷。愛兒問要不要幫我做，我說不用。愛兒做壽司卷做得很漂亮，但是這漂亮是用時間來支付的，中午的時候顯然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供她優雅地消磨。愛兒就在一旁看。
過一會兒愛兒感歎，“媽媽，我們太幸福了。你知道嗎，我的同學她十歲開始中午回家就是自己準備午飯吃。”
當然，有主婦的家庭裏最幸福的就是丈夫和孩子。這種幸福是珍貴的。但這種幸福是值得我們去追求的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是我能給予我的孩子們的。我也希望他們三個都會像愛兒所說，認為這是一種幸福。
過了一會兒，愛兒又開始嘖嘖地咂嘴，搖搖頭，長歎息著，卻沒有說什麽。
你想說什麽寶貝兒？我問。
愛兒看著我手裏在忙碌，半晌終於說，“媽媽，我是覺得你這一輩子真是浪費啊！你為什麽要辭掉工作來加拿大呢？你為什麽要生三個小孩？你把你的時間都用來做這些無聊的家務做這些飯來照顧我們多浪費啊。你這麽照顧我們，但是等我們長大了就都會離開你，你就什麽都沒有了。那時候你會多後悔啊，後悔自己選了這條路。那時你會想，我真是不應該生這些小孩。他們都是麻煩。你本來這一生可以為自己做更出色的事情。你那麽優秀能幹。”
我跟著愛兒的話轉著思維，聽到最後一句就笑了，至少在愛兒這裏，我洗腦還是很成功的。
但是，一個人該怎麽過一生才不浪費不後悔？
生三個小孩，放棄我自己的夢想用我的生命照顧他們長大，我後悔嗎？好像至少現在我並不覺得後悔，雖然這從不是我年少的夢想。三個可愛的生命，我擁有他們最鮮嫩的時候，最純潔的時候，最可愛的時候，我把我的愛和思想灌輸給他們，讓他們自由地加工醞釀成為他們自己，長成純正善良的人，我覺得這是我最大的幸福。
當你認為自己擁有幸福的時候，還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嗎？
然而這些還不能灌輸進愛兒的頭腦裏，她還充滿對人生的幻想，我在愛兒的年紀時不也同樣憧憬著遠大光明的未來。她此刻所想的完美人生一定跟我現在認為的完美人生不一樣。
就像毛姆的《人性的枷鎖》裏，心高氣傲的主人公菲利普那樣，少年人們都是抱著對二流人生的不屑，經過百轉千回之後才會意識到：“一個男人來到世上，幹活，結婚，生兒育女，最後悄然去世。這是一種最簡單然而最完美的人生格局。”這裏的男人換成女人同樣適用。
當然我現在認為的完美人生並不止於養大三個可愛的小孩，這隻是完美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還需要有什麽呢？啊，夢想！
假如人生是一根甘蔗，夢想就是那不可思議的甘蔗汁，它賦予那些殘渣碎末般的生活片段以滋潤，它讓一個人完整，甘甜，挺立。大約，這就是我眼裏的完美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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