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日本東京有一家新的期刊問世:《殘雪研究》。
“殘雪”是一位女作家,但不是日本女作家是一位中國女作家。可見此人在日本文壇頗受重視。
不僅僅日本文人看重,殘雪被視為中國的先鋒派作家,小說被介紹到日本、法國、意大利、德國和加拿大等國家,多次在美國、日本等國家入選世界優秀小說, 還成為美國哈佛、康奈爾、哥倫比亞等大學及日本東京中央大學、國學院大學的文學教材。瑞典漢學家馬悅然稱她“中國的卡夫卡”,但是她回應自己可以“超越卡夫卡”。
好狂啊!
朋友發來她的電子書,24本5千多頁,額的個娘!看完不成了殘雪研究專家了?沒那個雄心壯誌,找個短一點的吧,還是成名作:中篇小說《黃泥街》。
據說這個黃泥街確實有,就在殘雪的家鄉長沙。曾經是長沙有名的繁華的書市。
《黃泥街》在殘雪的筆下是怎樣的呢?
“我來到一條街,房子全塌了,街邊躺著一些乞丐。我記得那破敗的門框上從前有一個蛛網。但老乞丐說,紅蜘蛛?今年是哪一年啦?一隻像金龜子那麽大的綠頭蒼蠅從他頭發裏掉下來。。。。。黑色的煙灰像倒垃圾似的從天上倒下來,那灰鹹津津的,有點像磺胺藥片的味道。”
還有,黃泥街的盡頭是一家機械廠,辦公樓裏的臭騷味,又矮又小的窗戶像鬼眼,廠門口池塘裏的浮著死貓死鳥。。。。
閉上眼睛,好像透過灰蒙蒙的鏡頭裏,黃泥街充滿了破敗腐朽肮髒愚昧,所有讓你惡心的東西,你想得到你想不到的東西。
還有那些人物,從黃泥街的市民到機械廠的廠長,還有區長,全都是人模狗樣鬼鬼祟祟,卻天天講著形而上的政治大道理。
一個女作家要這麽構思自己的小說,筆下總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鬼蜮似的畫麵,這內心得有多強大!
黃泥街的故事是哪年哪月,作家沒有標明。但是你還是從一些特定的畫麵特定的語言準確地判斷出年代。
比如:在自己耳朵上掛兩隻鞋的齊婆,坐在糞桶裏蕩秋千的王四麻,
特別是那個“王子光”,這是個東西還是個事情,始終搞不清楚。但是從此黃泥街就變樣了:人人都在太陽穴貼兩塊太陽膏藥,往牆上貼標語,紅紙黃紙濾紙,寫著“好男兒誌在四方”之類的口號。
接著太陽出來了,東西都爛了,“形勢一片大好”,“千百萬人頭要落地”。
忽然王子光出現了,又沒啦。上麵開始調查,王子光穿什麽衣服來的?跟黃泥街什麽關係?是王四麻的弟弟?是采購員?
區長跟朱幹事夜以繼日地在櫃子頂上爬來爬去查檔案,就睡了。人們看見他倆屁股上兩塊補丁。“請注意屁股上的補巴。同誌們,這是革命老根據地的。。。。”
接著下大雨了。老鼠咬死了一隻貓。人們學社論:抓黨內一小撮。
區長穿著大褲衩子,對群眾說:區裏要開5個月會討論綠化問題,再開3個月會討論垃圾問題,我一定把大家意見都反映上去!
循著前後不連貫的故事,行為古怪思維出格的人物,雖然詭異、離奇、荒誕,卻似曾相識。你忽然感悟到:殘雪是多麽地憎惡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這與她自身的經曆應該有關係。
殘雪的父親是前湖南日報的社長,是“三八式”老革命,但是被打成右派後,全家陷入困窘的情景可以想象。文革中,她的兄長姐姐都下鄉,隻有她最小的一個按政策留在城裏當了工人,後來自己跟丈夫開了個裁縫鋪,她的很多小說就是在刀剪之間在縫紉機的“噠噠”聲裏完成的。對了,殘雪跟外婆長大,外婆在她7歲時餓死了。
小說結尾,“我”又出來了——
“我曾去找黃泥街,找的時間真漫長——好像幾個世紀。夢的碎片落在我的腳邊——那夢已經死去很久了。”
“夕陽蝙蝠金龜子酢漿草。老屋頂遙遠而異樣,夏陽照耀,這世界又親切又溫柔。蒼白的樹尖冒著青煙,煙味兒真古怪。在遠處,彌漫著煙雲般的塵埃,塵埃裹著焰火似的小蘭花,小蘭花隱隱約約地跳躍。”
但是殘雪心底深處還是溫柔的。
坦白地說,我讀《黃泥街》有點費力費神。沒法一目十行,沒法看了就明了。
通常我們閱讀小說的時候,日常經驗個人喜好總是悄悄地先入為主。於是看到匪夷所思的景象和描述就會想,哪有這麽寫的。從我個人的角度,血淋淋的電影鏡頭,大肆渲染的血腥文字,我都不舒服,不喜歡看,怕做噩夢。
前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我和好朋友坐在一輛小車的後排。但是後排沒有車門,是敞著的,我倆並肩坐在車門框上,兩隻腳耷拉在車外麵。小車經過一個狹窄的胡同,忽然一個門洞裏衝出一個女人朝我們倒了一盆水,我的兩腳都淋濕了。朋友說,哎呀,是手擀麵呢,別浪費。我覺得我赤裸的雙腳熱乎乎粘噠噠。。。。
多麽荒誕不經的夢!但是你們會指責我的夢嗎?
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我的夢境就是剛剛讀了《黃泥街》的緣故吧。你說它完全是虛幻完全是無稽之談嗎?
殘雪的小說就像一個個這樣的夢境,荒誕不經又陰暗抑鬱的夢境。這大概是童年外婆的影響,“她的外婆是一個沾滿了楚地巫風習性的人物”(這句抄的,必須括號)。
殘雪的小說沒有采取大多數小說實實在在的構思和敘事方式,不在我的閱讀舒適圈,但是真的很了不起。難怪她兩次三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不僅僅是小說的形式,還有她的文學觀,她的思考。
殘雪在接受采訪時曾經這樣講:
“中國文化裏缺乏精神的東西,人的精神停留在表麵的層次,不會自我批判。人性裏麵的矛盾、鬥爭、自我批判這些都是西方經典文化所具有的,中國從五四以來才有這種意識。要想搞成熟的人的文學,就必須向西方經典文學學習。”
殘雪天資聰慧,雖然小學畢業後再沒有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但是她17歲就讀了《資本論》,還自學了英語,堅持天天看英文原版的文學經典。她的英文水準如何?據說。她自己做自己外文書的英語校對。因此她是有發言權這樣評說的。
她對中國小說持批判態度:
“中國文化強調的更多的是天人合一,兒童式的。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即使再怎麽優秀,也沒有自我批判與自我分析,沒有的東西我們不能硬要說它有。”
真敢講,但是有道理。
“我已經60多歲了,功名利祿對我意義已經不大。我隻需要專心對藝術、文學本身負責。文學給了我豐美的精神生活,也讓我的日常生活感到暢快。日常生活中,我連買個菜、跟物業打個交道,都有幸福感浸透。因為文學與生活,已經互相滲透。既有小市民的快樂世俗生活,精神上又有高級的極致享受。”
這個我同意。
累了。不知還會不會再找一本殘雪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