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十九號房
前兩天傍晚,我跟愛兒在外麵散步,不記得怎麽說起來了,我和愛兒談到婚姻。
“為什麽要結婚呢媽媽?現實裏我同學父母的婚姻沒有一個是沒有問題的。”
“沒有一個。”愛兒強調。
不知道這些半大的小孩兒私底下都是怎麽評價自己父母的婚姻的呢?他們表麵上做出來的還是一派懵懂的模樣。
為了幫助我理解她同學的父母的婚姻都是什麽狀態,愛兒又加了一句:“老實說媽媽,我在心裏偷偷比較了一下,你和爸爸的婚姻都算好的。”
我啞然失笑,都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難道沒有比較也就沒有安慰麽?
以前愛兒可不是這樣看的。有一段時間愛兒甚至覺得我的婚姻糟透了,“媽媽你為什麽要嫁給爸爸?你為什麽要結婚呢?”愛兒總是百思不得其解地追問我。
有時候必須抬眼看看大千世界,才會懂得自己擁有的並不是那麽糟糕。
“媽媽,你能說出文學作品裏一個幸福的婚姻的例子嗎?就一個。”愛兒讀過的文學作品已經不比我少多少了。
我不讚同用文學作品裏的婚姻來考量現實世界裏婚姻的普遍狀態,幸福是杯白開水,幸福的婚姻千篇一律,沒有太高的文學價值。文學作品都以誇大問題突出矛盾製造劇烈的痛苦引起讀者的重視和思考為目的。
不過我還是認真地想了想,就我目前所讀到的文學作品裏好像真的沒有一個完美婚姻似的。凡是寫到的婚姻,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坦白說我看了一圈文學作品的婚姻之後,倒覺得以前自己跟著起哄不屑過的《玩偶之家》裏娜拉的婚姻快接近完美了——沒有欺騙,沒有背叛,沒有第三者……在如今這個時代看來,這是多麽清白純潔的婚姻啊。
假如沒有那件事的暴露,就沒有娜拉丈夫本性的暴露,也就沒有娜拉最後的清醒,他們的婚姻說不定會一直幸福下去——真相若是能夠幸運地得以隱藏一輩子,未嚐不是幸福。(我懷疑現實中那些幸福到老的婚姻也都是依靠著幸運而已,因為沒有麵對過真實慘烈的人性的考驗。)娜拉的丈夫其實也並沒有太多過錯,虛榮虛偽幾乎是普遍的人性(有多少人真正拋卻了這些成為一個完美純粹的人呢,那需要多麽不食人間煙火),隻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醜陋的一麵始終得以隱藏,畢竟生活偏向於瑣碎而缺乏揭示真相的驚濤駭浪,就像一個人內心裏的魔鬼因為沒有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就始終也沒有得到衝出籠子的機會一樣。
說到底這是現實生活,每個人對別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有工具的一麵,即所謂價值。娜拉丈夫對娜拉的態度隨著他眼中娜拉的價值的高低而跟著起伏變換……這幾乎是人類文明社會裏人與人關係的本質,夫妻說到底也是人與人的關係——請原諒我如此毫無溫情的描述。
然而人生在世,要想立得穩當,不辜負短暫的生命,最重要的其實並不是自己對別人來說有多少價值,而是自己要看重自己,自己要對自己具有不可取代的價值。這讓我想起剛剛讀過的小說《去十九號房》。
《去十九號房》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短篇小說。萊辛的小說我讀得不多,但據說這篇算是她的短篇代表作。可以說整篇小說從頭到尾我都讀得心有戚戚,無他,因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跟女主人公蘇珊一樣的家庭主婦,都是年近三十步入婚姻,從此不問紅塵事,洗手做羹湯。不同的是,她有四個小孩,我有三個小孩;她有錢雇傭女傭,我需要凡事親力親為;還有就是她有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丈夫,我的丈夫既不英俊也不風流。
我幾乎能夠感受到蘇珊每一點滴的情緒,都那麽相似,一心一意撲在家庭建設上,不用誰揚鞭逼迫,自己就很自覺地把自己旋轉成了一刻也不停的陀螺。其實蘇珊的生活已經算是很高級的家庭主婦的生活了:大房子,有錢丈夫,可愛孩子,又有女傭幫襯搭手……這是很多家庭主婦的理想生活。
生活本來可以一直這樣按部就班的進行下去,然而蘇珊的命運卻陡然走向了另一麵。其實也不是突然的變化,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這裏有一個值得提出來濃墨重彩討論的婚姻問題是:一個已經結婚生子的安心做了家庭主婦的女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破碎的呢?
答案是多元的。《去十九號房》給出了一個可能的答案:從她的丈夫出軌開始。
小說對這個問題太輕描淡寫了,以至於容易讓人忽略蘇珊的心路變化的緣由。然而我相信蘇珊對自己的價值的動搖,對自己的人生的迷茫,正是從這裏開始的。
蘇珊太理性了,或者更人情味的說法是,蘇珊太懂事了,她竟然無聲無息地理解了馬修的外遇,自己吞咽了內心裏的那些憤怒、彷徨和不滿,她連反抗一下掙紮一下都沒有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屈辱。
是什麽讓她在婚姻的天平上把自己放得這麽低?又是什麽讓馬修把自己的出軌看得那麽淡,淡到仿佛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得近乎囂張。僅僅因為她是一個遠離了社會生活不再有金錢價值可以被自己的丈夫隨意踐踏尊嚴的家庭主婦嗎?——外遇就是踐踏婚姻裏另一方的尊嚴吧。
我試想了一下,假如我是蘇珊,假如我的丈夫出現這種情況……我也不會有多少智慧麵對這種事。畢竟發生這種事與無辜一方的智慧無關,隻與對方的品德有關。
我大約會反抗得很難看。但蘇珊平靜地維持了家庭表麵的體麵——多麽殺人的體麵!
蘇珊從這裏開始懷疑人生懷疑婚姻懷疑自己了,當然她也一定懷疑馬修,因為這是懷疑的源頭。而一旦開始懷疑人生,尋找到確定的堅定的答案就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畢竟人生真的值得懷疑,人性也是。
一個人需要真正地愛上點什麽,這份愛才足以支撐她在這個世界上紮下根來。
蘇珊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放棄了尋找。一個人的心靈失去了安寧的時候,她是那麽脆弱無助。當蘇珊的十九號房的秘密暴露在丈夫的眼光裏,她甚至寧願說自己有了情人也不肯說出自己的迷茫,軟弱和痛苦。曾經那個最親愛最信任的人撕裂了她對他的倚靠,她快要溺斃了卻對他發不出一聲求救的信號——不能也不願意向他呼救。何況在那樣的時刻,她得知的是丈夫有個情人的真相。
多悲哀的婚姻,除了死她沒有路可以退了——因為世上再沒有一個角落可以讓她的心靈安寧。
我給愛兒講了這篇小說,愛兒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尾,“I knew it!”
“所以啊,媽媽,女人完全沒必要結婚。我相信我自己可以過好一輩子。”就快滿十五歲的愛兒言之鑿鑿地下了結論。
一個女人當然可以獨自生存,甚至可以過得很充實富足。可是愛情總是美好的。而愛情的到來也不是理智能夠阻攔得了的。更不要提那種靈魂交融刻骨銘心的愛情,它對靈魂的成長有不可估量的催生和激發作用——就像給靈魂開了光。當然這種愛情於如今的物質時代已經稀有了。
“媽媽,這麽多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呢?我有時候這麽一想就覺得難以想象啊。”愛兒說。
我估計愛兒想說的是,我怎麽能夠帶著他們三個失去了自己而沒有崩潰,更沒有像蘇珊那樣迷失到自殺。
我認真地想了想,隻能想到一個答案:“因為愛。”
大約我屬於那種真心地熱愛小孩子的人,我覺得小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了,他們小時候的天真的笑臉純真的眼睛柔嫩的肌膚香甜的小嘴唇溫柔的小手……所有這一切都是治愈我的憂傷的良藥,也是我堅持的動力,也許不能說堅持,堅持有勉強的感覺,我始終是心甘情願的,為了三個可愛的天真的小孩,甚至現在想起他們小時候可愛的樣子仍然會讓我愛到落淚。
除去對孩子的愛,還有對文字的熱愛支撐著我。文字堆積起來的想象的空間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十九號房。當我感受到自己快要找不到自己的時候,我就去到文字的世界裏,在那裏我會找到快被生活淹沒的自己,把她從厚厚的塵埃裏喚醒,讓她呼吸瑣碎的生活裏呼吸不到的清新氧氣。
“其實隻要你不放棄,沒有人能夠使你放棄你自己。孩子不能,父母不能,愛人也不能。生活是瑣碎的,無論在不在婚姻裏,每個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十九號房,這個十九號房可以是文字的城堡,可以是音樂的天堂,可以是繪畫的林中小屋,也可以是園藝,廚藝,公益,旅遊……隻要能喚發出靈魂的熱力,能讓你感受靈魂的安寧,能讓你從紛亂的生活裏見到自己撫慰自己,它就是你的十九號房。
“而每一個呼吸著的靈魂,都需要它。”
我就這樣匆匆結束了跟愛兒的關於婚姻的探討,希望有一天她能懂得我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