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的生活
對於生活,我現在幾乎是個隱形人。
我曾經以為網絡世界會是可以救贖人類的一個全新的靈魂世界,現在看不過是真實世界的翻版,即使在人人蒙著麵的赤裸裸靈魂相對的虛擬世界裏,真實的幹淨的靈魂仍然是罕見的,更不要提高尚與偉大——大約這本就是人類靈魂的真實麵貌。
現在的網絡世界裏除了淺薄的炫耀,沸騰的欲望和茫然的遊魂之外,幾乎看不到別的。很遺憾,虛擬世界本來是可以成為現實世界的救贖的,最終強大的人類還是摧垮了這個新事物,把人類靈魂徹底投入虛空之中。這樣的網絡讓人隻想遠離。
我也幾乎隱形於真實的生活。疫情的到來好像就是為了讓人看清人與人關係的本質,隨著疫情的消失,我的生活裏曾經那些維持在表麵的友誼幾乎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也不發朋友圈。對出現在我的朋友圈裏的朋友發的信息也幾乎從不評論與點讚。但是我還是會偶爾瀏覽一下朋友們都在做什麽,無非競賽一般此起彼伏的熱鬧又幸福的生活。
好像微信朋友圈的出現就是給了百無聊賴的人們曬幸福的機會,各種國際旅遊,各種高大上酒店與餐館,各種豪華的酒宴與美食......老實說,我懷疑我現在食欲減弱跟朋友圈裏看到的各種美食有關,秀色可餐,單單眼睛看著就不覺得饑餓。我從來不減肥,雖然並不瘦,但我好像隻是看著這些圖片就瘦了——絕對有減肥效果。
照完了相片還吃得下嗎?——我心裏總纏繞這樣一個念頭想去追問發那些圖片的朋友。想來我是廉頗老矣,可以以圖片為飯。
然而瀏覽朋友圈也並不總是會讓我腦滿腸肥。我的朋友圈裏畢竟還有那麽一兩位正直的人,所謂正直在我看來,就是人到中年仍保持了一份稀有的清澈與天真,他們眼中沒有世俗的榮華利祿,卻把目光看向那些所謂精英們不屑關注的最底層的人群,為世人張目,為他們奔走呼號。比如今天看到朋友圈裏的一個視頻,倏地讓我淚如泉湧。
那是一個抖音視頻,畫麵定格在一張圖片上,一個身影年輕單薄的女孩,側轉過臉去避開鏡頭,手裏拽緊遮住她赤裸上身的一截床單,圖片上端是一行字——廣州一女大學生賣淫被捕,哭求:“別沒收我的錢,那是我爸的醫藥費。”
她是在用自己的身體賺取父親的醫藥費的過程中被有關部門抓獲的。
我不知道當場抓住她的那些人,在聽到她的帶著哭泣的聲音喊出那一句話時,那些看慣這種場麵的人還有沒有誰的靈魂,忽然感受到一陣深深的顫栗和疼痛。
大約有。不然這個畫麵這一聲哭喊不會流傳出來。如此幾乎讓人看到希望了。
然而淚眼朦朧中我還是忍不住想到了這五個字:無恥的生活。
我完全理解那個女孩她是在多麽無助的情況下選擇了這條路。當年我父親身患重病的時候也是苦於醫藥費不夠,好在那時我已經工作,有些微薄的積蓄。而我父親也是公職退休人員,即使醫藥費報銷滯後,卻終是可以報銷的。
那些沒有這種公費醫療福利的人該怎麽辦?假如我還在讀書身無分文怎麽辦?這些都是我當年曾經想過的問題。
我到底不如這個女大學生勇敢和無私,不敢也不舍得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父親更寬裕的醫藥費。我把自己工作五年積攢的全部積蓄都給父親治病之後就選擇了心安理得。
假如有更多的錢,父親是不是可以活得更久一點?——我不敢這樣追問自己。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同樣也是在朋友圈看到的,一位處於植物人狀態的老幹部在ICU病房裏住了四年之久,保守費用估算達七百多萬。相較之下,假如已故的父親為此向我表達不滿,我應當會據理力爭地為自己辯護,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安慰父親:“父親!老幹部顧名思義是對國家和人民做出過特殊貢獻的人,我們平民百姓拿什麽跟人家比?!”我父親混跡官場多年,深知其中不可言的規則和道理,想來這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平心靜氣地接受自己無法在公費病房裏多躺幾年的命運。
但是,我可以以言語糊弄已故的個性溫順的父親,卻無法糊弄自己此刻清醒呐喊著的思想——
憑什麽底層的人就該平心靜氣地接受自己卑賤的命運呢?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麽?憑什麽人與人之間會有這樣巨大的差距?假如生而不平等倒也罷了,然而同在人世間,為什麽有的人就可以以半死之軀消耗數百萬元(這個錢自然是公家的),而樸素地熱愛著自己父親的女大學生卻要為了幾百幾千幾萬去出賣自己的潔淨美好的肉體?假如老幹部的生命因為是公家的就得以長久氣息奄奄地存活,女大學生年輕鮮活的身體就不是公家的嗎?公家都是誰家的?假如女大學生的身體不屬於公家的,那就是私家的,為什麽女大學生不可以為了生存為了救父親用私家的身體去換取金錢?……
我今天之所以看到這個消息萬分鬱悶,疼痛不已,不僅因為我曾經曆經過跟女大學生同樣的為金錢百般無奈的境地,也因為我恰巧剛剛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那裏麵就有一個為了父親,為了撫養繼母和繼母所生的小孩子們,而去出賣自己身體的十八歲女孩索尼婭。
我本來是沉浸在小說裏無限同情索尼婭的。她的確值得同情,要知道任何一個女孩要走到這一步都要跨越過一道類似於死亡的鴻溝,她才能夠做這件事。對,任何一個女孩,不分地位錢財美醜。還要知道一個女孩純潔的身體,即使是一個最貧賤最低微的女孩的身體都比人間無數有錢有權人的靈魂幹淨高貴。不,我這樣說其實不對,即使那個女孩出於奉獻自己的緣故向無恥的生活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依舊是幹淨高貴的。
這世上真正不潔的隻有人心。
可是我看了今天的朋友圈那個畫麵,我甚至覺得索尼婭是幸運的,至少她可以領取黃色執照,像一份受到法律保護的工作那樣去做這件事,雖然身邊仍是唾棄和鄙視的眼神,但是至少她不必在內心的恥辱之上還重壓著可能被抓捕的提心吊膽,她也不會被所謂的人民公仆沒收她忍受百般淩辱出賣自己的身體得到的給父親治病的金錢,更不會承受被逮捕示眾的恥辱,進而也不必為此去承受等待她的行政處罰,即被行政拘留失去身體自由,或者被處以罰金(想想吧,這個可憐的女孩哪裏還有錢交罰金)。……甚至還有可能其他的更侮辱她的孝心的後果。
但是僅僅這些,還不夠無恥嗎?
陀氏的小說抨擊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俄羅斯不平等社會。真是悲哀,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我眼前卻看到更無恥的一幕。更悲哀的是,陀氏的小說裏那個始終在尋找著社會出路不惜以身涉險實踐自己理想的激進青年拉斯科利尼科夫,卻幾乎在我們的現實中尋覓不到蹤影。
這樣也好,既然無恥就無恥到盡頭吧。不是一切都是物極必反的麽?不是我們曾經的領袖都說了麽:“錯誤成了堆,光明就會到來。”曆史的發展始終在驗證這句話的正確性。
隻是在光明到來之前,身在這樣無恥的生活中,我們可能要煎熬得久一點,難免會薰上些無恥的臭氣,當然也完全有可能最後變成拉斯科利尼科夫眼中的一隻虱子。
然而說到底我這種擔心又是多餘的,眼前的世界到處是歡樂的海洋,歌舞升平,哪裏有半點無恥的痕跡呢?也是,所謂社會支柱的精英們的平安喜樂太巨大了,很容易就無聲無息地消化掉那些零星浮出水麵的無恥的事,以及生存鏈條最末端的那些悲哀無助弱小的人群......
啊,生活多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