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間,大家忙著複習備考。並沒人組織觀看,但是大家都在議論《河殤》。辛沒看到片頭,但解說人聲音渾厚有磁性,一旦聽到就不想離開,“解說人叫什麽名字來著?”張家聲。解說詞清新有氣勢,振聾發聵。他們說政大有個研究生,是其中撰稿人之一。沙孟海先生題寫的片頭“河殤”二字有風骨,飛白酷似奔流的眼淚,流入憤怒的黃河。
“你在看嗎?”他問她。誰不看呀?真棒!
他在長江流域長大,對黃河沒有概念,對作者用黃土地代表中國、用黃河文化代表中華文化,不完全理解。他學過世界史,對用藍色海洋文明代表西方,也不完全讚同。西方早已上天入地,遠遠超越海上貿易時代。當年海上貿易的強國,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落。“雖然我理解作者試圖說明,為什麽中國積弱,而西方強盛。”
那是你的觀點,不敢苟同。反正,我覺得挺棒的。他伸出右臂,將冤家擁到身側擠壓,像要榨出她身上的汁水。
最後一門課考完,同學們陸續離校。老秦、章學文之流,迫不及待。宿舍樓裏開始空蕩起來。她每天來,他卻不能久留。家裏在雙搶,他要回去幫忙。多一雙手,多一份力量。大學四年,都是這樣。現在家裏不怎麽缺錢了,但在農村,哪有人敢不種糧?
她嘟起嘴,“什麽是雙搶?”黃色文明的一部分,就是搶花姑娘、搶親嘴兒。說正經的。
所謂雙搶,是搶收早稻、搶種晚稻。陽曆七月中旬,早稻成熟,正值雷陣雨季節,必須搶收,民間叫“割穀”。遇到陰雨連綿天氣,沒有收割的稻穀會爛在田裏,已經收割的會發生黴變,成為惡米。惡米難吃不說,還含黃曲黴素,是致癌物。但一半以上年份,早稻都成為惡米,大人小孩都吃,仍是珍貴的糧食,沒人會扔掉。
早稻收割完成之後,必須馬上給稻田灌水、翻耕,準備種植晚稻。晚稻必須在八月上旬,立秋之前搶種完成,這樣晚稻才有足夠長的時間,在霜降前生長成熟。種植晚稻,需要將秧苗從種田拔起,轉移到翻耕好的稻田裏,一株一株栽插,民間叫“插秧”。晚稻種下後,需要六十天左右才能完全成熟。搶種不及時,輕則減產,重則絕收,後果嚴重。漢語裏饑饉二字,穀不熟為饑,菜不熟為饉——“這個我知道,爸爸給我講過。”
雙搶恰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割穀、插秧都要求——長時間彎著腰。割穀時有力氣,到插秧時完全是拚耐力,頭頂烈日,腳踩泥水,螞蝗叮咬不可避免,真正是水深火熱。她看他,像來自另外世界的人,“聽起來好辛苦喲,以後對你爸媽好一些。”
走在董丘連綿起伏的山崗,成熟的稻田和鬱鬱蔥蔥的青山,青黃相接,倒是很有一番田園風味。但他知道,一旦穿起長袖,手執鐮刀,走進烈日,麵朝黃土背朝天,開始割穀時,任何浪漫情懷,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下午到家。爸和姐姐姐夫們在割穀,姆媽在屋裏燒火做飯,“坐這遠的車,今天就歇息,明朝再去割穀。”【明朝:明天的意思,朝讀招】二姐家的穀割完了,大姐家還沒開始。大姐夫老實些、比較替別人著想,二姐夫參過軍、比較有辦法。他怎麽坐得住?你一定要去,先喝口西瓜吧。【當地吃喝混用】
雙搶,真是搶。親戚朋友集中一起,加緊收割。在農耕文明中,的確是人多力量大。不到三天功夫,早稻收割完畢,放在房前屋後暴曬。
爸在協調耕牛和水泵,準備翻耕稻田。在割穀和插秧的檔口,人可以稍稍歇口氣。全家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起,辛才掏出他跟惠在玉淵潭的合影。
姆媽拿著照片瞅了又瞅,袖子在照片上擦了又擦,無奈老眼昏花。爸接過照片,看了兩眼,沒有說話,遞給了大姐。大姐麵露喜色,這洋氣的女伢,我們這裏冇得。【冇讀帽,沒的意思】二姐喜歡挑刺,“下身長,趕趕忙忙,”也不知道她怎麽看出來的,照片裏惠穿著風衣呢。照片回到姆媽手中,這照片是留在家裏,還是你帶走?留在家裏。
還是要讓王婆婆算一算,生辰八字合不合,姆媽問惠的生日。不光北京有資格審查,基層群眾評議也不是走過場。大家的表情,是怕這孤身在外的獨兒,上當受騙,好像他是百萬富翁。他癡戀的人兒,在家裏得到這樣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這翻田準備插秧的當口,二姐夫婦去幫大姐割穀。他幫姆媽脫穗、翻曬稻穀的時候,收到了惠的信,“看到列車載你遠去,我的心空了。”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親愛的姑娘,我多麽希望回到你身邊,親吻你臉龐,呼吸你體香。但是還要一個星期,回信是來不及了。他揚起手裏的鐵叉,金黃稻草紛紛揚揚。
不比割穀、挑草頭,插秧是技術活。【草頭:捆起來的帶著稻穗的秸稈,一挑有一百斤左右】辛做不到兩個姐姐那樣,插得又快又好,泥水的田裏,綠色秧苗整整齊齊,看著是一種享受。姐姐們看他插的秧東倒西歪,人站在泥水裏生無可戀,從小到大,一直體諒他,安排他早上扯秧苗、將秧苗轉運到稻田,然後才下田插秧,插多少是多少。就是現在,他也隻能跟在後麵,數蘿卜下坑,一株一株慢慢插。
在水田裏插秧,對人的整個體力、腰肌耐力和眼手協調能力,都是考驗,比在大學裏拿幾個學位難多了。一大早趁涼快,趕緊插秧。太陽一上山,人便汗流浹背,渾身濕透。插到後來,頭腦發麻,腰酸背疼,人奄奄一息,相互間連話都懶得說了。得虧姆媽不時送來西瓜、綠豆湯,才補足水分能量、避免中暑。
他看看姐姐們的進展,再看看自己的進展。她們手巧、勤勞,也才勉強吃飽。自己要是留農村,非餓死不可。城裏很多人,哪知道這些?
到全家拚死拚活,將綠色的秧苗,布滿整個稻田,心裏才一塊石頭落地,人長舒一口氣。
臨走前一天,姆媽提著一籃子雞蛋,特地去找萬忙之中的王婆婆。她老人家說,男屬龍、女屬羊,也沒什麽不好,隻是要相互體諒。要是一起搬到南方,那就更好了。爸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把媳婦帶回來?國慶時間緊,那就寒假吧。姆媽囑咐,一碗飯養不了這麽大的姑娘,盡量對人家好些。他隻點頭,心想,她到底是想要我的心、還是肝、或是都要,都給。二姐問,你們冇杠禍吧?【杠禍:吵架或打架的意思】他笑著搖頭。
第二天一早,爸送他去新市,找人買到兩袋李橋貢米,帶給惠的爺爺和爸媽。農民不會打躬作揖,不會握手擁抱。頂多是在汽車啟動的時候,默默招手。然後留給遠去的遊子,一個背影。
在武昌坐到火車上,辛開始回味家人對惠的反應。他們隻把高興藏在心裏,保持農村人特有的自尊,照他們的想象替他操心。自家的小夥兒頂好,再好的姑娘也難配上。
北京站人更多,兩雙眼睛相互找尋。顧不得人多,他們貼著臉緊緊擁抱。在第一個無人的角落,磁南極和磁北極連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離。
她心疼地看著他,什麽東南亞華僑,整個一非洲哥哥了,直接去漢語學院!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