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根黃瓜

之良姓王。整個畈上壪都姓吳，隻有他家姓王，屬於雜姓，從外地遷入。

我四歲的時候，王之良已經上小學了，放學要從我家門前經過。他喜歡逗我。但那時的我，由於營養匱乏，導致智力低下。一次之良放學，我在路邊玩一把鈍刀。他逗我，我舉起刀在他頭上砍了一下。他流血了，但是沒有惱，沒打我，蒙著頭走開了。他回家，還有兩裏路呐。

第二天，王媽媽帶著他找上門來。母親忙賠不是。雖然農村條件差，但誰家的孩子都是寶貝疙瘩。王家很講理，兩家很快達成了諒解。隻是這之後，我不記得之良再逗過我。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小學已經搬到畈上壪。之良老留級，我上四、五年級的時候，他跟我同班。那時我已經開竅了，雖然在班上年紀最小，但成績最好。之良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他不調皮、很友善，但成績不好。

我小學畢業考入縣一中。之良跟大多數同學一樣，沒有考取初中，隻得回家務農，沒有逃脫農民子弟的宿命。

家離縣城二十裏路。每個周末我步行回家時，都要經過畈上壪。一個盛夏的周末黃昏，我經過畈上壪的田間小道時，遇到了之良。他見到我很高興，轉身到菜園摘來兩根黃瓜，塞給我。黃瓜上有水珠和汗毛，我擦了擦。酷暑時節，黃瓜格外清脆。

那年我十一歲，很孤僻，見人不知道打招呼。之良知道我會念書，我知道他純善。

 

以後回老家，偶爾碰到之良，要麽在田地裏勞作，要麽在路邊販賣瓜果。最後一次，是看到他在橋頭的五金商店做售貨員。他裝作不認識我，我也隻好裝作不認識他。也許，他覺得我們之間開始有了階級差別？人成年之後，心理很微妙。

再過幾年提起他時，二姐告訴我，之良死了。他站在拖拉機的尾部和商店外牆之間，在拖拉機倒車時，被活活擠壓致死。

在農村，一個人的死亡，會導致親人的慟哭，和鄉鄰的歎息，如此而已。窮人的命薄，之良也不例外。

我好後悔。在五金商店，我應該主動跟他打招呼，擺什麽知識分子臭架子？

 

去年聖誕節，跟家人在深圳團聚。我談到對一些人心存感激。我問起之良。二姐告訴我，之良已死。這是我再次問，二姐再次答。不是記憶問題，我沒有遺忘，隻是不甘心、不願接受事實。

我眼前有時會浮現，年幼無知的我舉刀砍向他頭部時，之良看我無辜無助的眼神。我不敢想象在同樣無辜無助的情況下，之良被拖拉機生生擠壓致死的慘烈景象。好人命不長，他才活到二十五歲。我沒有機會，對他說一聲抱歉和謝謝。我祈禱，在天堂的某個角落，之良大哥不受傷害，能盡享安寧和喜樂。

我也無法想象，如果之良不死，活到今天會怎樣。他會將妻兒留在農村，進城打工嗎？他會蹲在城裏寬闊的街道旁邊攬工嗎？他持有暫住證嗎？他會在春運期間滯留火車站的汪洋人海中嗎？他在路邊的家會被拆遷嗎？他留守農村的家人會買到假種子嗎？他的孩子在哪兒上學呢？

有人雖然貴為國主，其實不過一個二愣子。之良雖一介草民，卻品性純善；在鄉親們的心目中，他雖死猶生。他摘給我的兩根黃瓜，勝過黃金萬兩。

今天是清明節，這篇短文送給他。

 

2011年3月初稿

20230405

所有跟帖： 

• 之良就像名字一樣善良質樸。送你兩根頂花帶刺的小黃瓜這個記憶太鮮活了，懷念一個人有的時候這樣的瞬間就都是感情。 -浮雲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0:37:23

• 農民的命苦，而且關心的人不多。前幾天四位青年農民在張家界跳崖，不是偶然的。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0:51:35

• 農民現在種地掙錢也有限，不過很多地方推行機械化了比以前先進。 -浮雲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3:46:55

• 一般將季節性的重活外包給有農業機械的合同工。也有荒蕪的田地。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4:33:48

• 農村青年對農村沒有認同，在城市找不到歸宿。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4:34:35

• 不能隻看別人的星光大道，更要找眼自己在羊腸小路的艱苦開拓，沒有救世主的。在哪裏都是一樣的，美國西部的開發，也是艱難的曆程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58:16

• 主要是這些年農村人的眼光都投向了城市，農村本身很空虛。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20:11:55

• 我認為是媒體帶壞的，我以前接觸不到中文，這兩年看到了，總是高級生活時髦等等；但我們這裏沒有，大多是引導素樸，努力，向上。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7:23:39

• 日本繼承了優良的中華傳統。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7:26:33

• 這點不得不承認，雖然有點酸溜溜的：）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7:45:25

• 中華文化能在世界其他地方生根發芽，證明了它的普世價值。普世價值的來源，不隻是西方，也包括東方。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04:34

• 哇，年輕人，驚訝你也悟出了此中道理，老太婆開心。七彩的世界，各有千秋，揚長補短，才是正道。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19:53

• 否認普世價值是沒有道理的。未來是博采眾長，東西方互補。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48:33

• 日本大正年間土地養不起一家賣女兒的多了。現在最貧窮的地方大米賣的最好，人家改良土地，改良品種，幾代人的勤苦啊。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53:36

• 日本人喜歡琢磨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20:10:42

• 小男孩什麽事情都能做出來。尤其七八歲的時候，連狗見了都煩，躲得遠遠的。哈哈哈。 -梧桐之丘-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4:11:44

• 我當時還沒有到狗也嫌的年齡，就是弱智，智力低下。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4:36:46

• 誌良在天國讀到文了，他還會塞給你兩條，不，五條黃瓜，因為你有了家室。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6:18:59

• 他會的。善良的人性，一部分是天性，一部分是家教，並不需要很高的文化。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6:22:05

• 那種黃瓜特別好吃，美國難以找到。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6:22:46

• 是啊，機械化生產加農藥，五穀稻蔬失去了原來的味道。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7:27:07

• 日本農業發達，農產品味道好。和牛在我們這裏賣一百美金一磅。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05:33

• 我們這裏也不是常吃的食物。要羨慕飼養改良品種的艱難付出，而不僅僅是消費，那麽，社會就會進化，包括農民。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26:34

• 跟日本比，美國農業比較粗放。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20:03:23

• 北歐的菜農基本上已經是溫房電腦掌控光熱水，人也是乘著機車自在地在蔬菜果間采摘成熟的收獲，一切自動化了，中國的誌良們也會的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7:32:43

• 中國前幾年不太重視農業，瘟疫之後被迫重視。但農業的質量要達到日本的程度，還相當遙遠。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07:21

• 是的，看一個經濟，要看農村。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是，某一天，農業的發展趨勢將會和工業一樣，爆發力的前景無量。 -古樹羽音-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8:23:44

• 日本的傳統和現代化結合得比較好。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47:17

• 讀來有點痛！那些疼痛的故事，都不敢再想 -nearby-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23:46

• 農民的命真是不值錢。很長時間我都不願相信他已死去。 -馮墟- ♂ (0 bytes) () 04/10/2023 postreply 19:46:07

• 唉，想起餘華的活著那樣的小說 -顫音- ♂ (0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0:30:54

• 謝謝師兄！ -馮墟- ♂ (0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5:54:09

• 唉，想起餘華的活著那樣的小說 -顫音- ♂ (0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0:30:54

• 每每讀到這樣的文字，都讓我忘記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這樣的故事越多越好，心存善念，人生自會充滿陽光。謝謝 -內啥- ♂ (0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5:10:32

• 勞動者最善良 -馮墟- ♂ (0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5:54:47

• 之良雖一介草民，卻品性純善 -梅華書香- ♀ (182 bytes) () 04/11/2023 postreply 18:3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