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德中學”,“大七條”和我的祖父
昨天讀“人民日報”海外版,一條“保定留法預備班舊址被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的新聞吸引了我。該文中提及了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李達等革命家曾在那裏學習的事情,而我感興趣的原因更是因為我的祖父當時曾在該校執教,並曾出任教務主任。
我的祖上雖說是世代書香門第,但也遠非明門望族,起碼沒有出過狀元,榜眼之類的大人物。曾祖父非長子,所以隻是個家境貧寒的窮秀才,在祖父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臨終前他將這孤兒寡母托付給他的家境富裕的大哥。曾祖母是一位很有誌氣的女性,她不願過寄人籬下看人家臉色行事的生活,毅然謝絕了兄嫂的照應,靠給人家縫縫補補做幫工過活。當祖父開始懂事後,曾祖母就給他講“嶽母刺字”等故事,希望他從小要有誌氣,有抱負,長大為國為民做大事。祖父的大伯家的幾個堂兄們,吃得好,穿的好,經常嘲笑祖父穿的破衣裳,還不時地欺負他。就在祖父七歲的那年,他的大伯因自己的幾個孩子在家不好好地跟私塾先生讀書,又看到我祖父十分聰明好學,就把祖父叫到他家為他的孩子們陪讀,起個促進的作用。從那以後,我祖父天天到大伯家上私塾,回家後幫媽媽幹活。在私塾裏受到堂兄們的欺負和捉弄也不計較,一心想讀好書有了出息能讓媽媽過上好日子。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不但很快地考上了秀才,而且終於在清朝的最後一期科舉考試中,考上了“舉人”。當保定府的當差人騎快馬來報喜時,曾祖母那因過度勞累而過早蒼老的臉上露出了喜悅和自豪的笑容。
祖父在“中舉”前後,是當時著名的“桐城學派”的骨幹分子。“桐城學派”在清末積極鼓吹讀書人要關心國家大事,積極投身變革運動。辛亥革命的爆發使新中舉人的祖父一天官也沒有做成,不久他來到保定的育德學校教書。那時的育德學校有留歐和留日的預備班,祖父學識淵博,治學嚴謹,平易近人和學生們關係很好,班上的許多學生後來都成了國共兩黨的大人物。
他在育德任教時還兼任教務主任,經常向學生們宣傳變革的思想。他的許多學生從日本和法國回來後,紛紛加入了革命軍,成為當時國民革命的骨幹力量。二十年代末,西北軍領袖馮玉祥將軍主政北京,因敬佩祖父的為人,學識和韜略,便和祖父交為朋友,後又將祖父請入軍中拜為軍師(相當於現在的參謀長)。祖父由於出身貧寒,所以在軍中提拔了不少出身貧微但聰明苦幹的下級軍官。後來馮玉祥在蔣馮閻大戰中戰敗下野,祖父便脫下軍裝回到學校教書。眼見政治的腐敗和肮髒,祖父下定決心從此不再過問政治。三十年代初,祖父離開軍界來到北京“四存學校”教書。以前隻知道祖父與曾任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是朋友,曾祖母去世時,徐曾贈匾及一對挽聯以示哀悼。(徐的字畫是如今收藏的熱品,為數極少的匾就更為珍貴了,不過文革期間都被付之一炬了)。最近看了根據老舍著作改變的電視劇“月牙兒和陽光”,才知道“四存”是徐世昌倡導的“存人、存性、存禮、存治”的思想,而“四存學校”也是徐在二十年代初任“大總統”時創辦的。在撰寫此文時,我好奇的在GOOGLE上查了一下,在一份保存完好的徐世昌“四存學會月刊”創刊號的照片上,看到祖父的大名列在徐大總統後的第三位。祖父在“四存”任教期間,在西城新街口的大七條買了一套兩進的四合院。當時畫家徐悲鴻住在六條。
聽說抗戰勝利後,西北軍的傅作義將軍主政北京,他手下的一位上將軍長是當年祖父在馮軍中從下級軍官中提拔的。他一進北京便到大七條看望祖父,感謝祖父的知育之恩,並力促祖父再次出山為傅作義將軍做事,但祖父從政之心已死。 到五十年代初,又不時有他在新中國政府中做了大官的學生來大七條看望他並請他出山任職,但都被他回絕了。祖父在育德和四存共事的朋友們也常到大七條串門,其中來得最勤的要數大名鼎鼎的梁涑瞑先生。梁先生曾是蔣介石和毛澤東的坐上客,後來五十年代初因出言不慎得罪了毛澤東,從此在家賦閑,於是不時到祖父家發發牢騷。不過祖父從來以自己不問政治為榮,一生沒有“紅火” 過,對清淡的日子很滿意。
原來隻知道“文革”期間中央專案組曾來大七條找祖父調查過劉少奇在育德的情況。今次人民日報又報道周恩來和鄧小平也在育德上過預備班,因為祖父當時是教務主任,所以從廣義上講,他們都曾是祖父的學生。中共開國七大偉人中有三人曾從師祖父,若放在今日該是何等之榮耀,然而祖父卻從來不以為然,我也從未曾聽父親講過,許多事情反而是來美國後才從大眾媒體上得知。
一九七零年,八十三歲的祖父在大七條的裏院北屋中靜靜地離開了人世,離開了他居住了近四十年的大七條。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父親在大學裏作為“反動學術權威”接受批判,我和哥哥在農村插隊,年幼的妹妹代表我家去北京參加葬禮。
祖父有六個子女,十三個孫子/外孫(女),其中隻有兩個孫子——哥哥和我,而我們哥倆兒都是在大七條出生的。大七條的房子是一套兩進的四合院,祖父祖母住在裏院的正房北屋,姑姑和叔叔住在廂房裏。外院隻有三間北房,由我父母居住。院子裏有幾棵香椿樹和一棵棗樹,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我家和叔叔姑姑家都在五十年代初便搬走了。解放後大七條胡同口外是總政文工團的排演場,大七條的最裏端是總政文工團的大院。大七條往東走不遠便是積水潭,夏日晚飯後是乘涼的好去處。
說來也巧,大哥八三年赴美臨行的前一天住在了大七條,我八七年來美的前一天也住在大七條。前年秋天回國時,我又帶著妻子和兒子到大七條回訪我的出生地。我家到我兒子這一輩兒,隻有他這一個男孩了,臨去時我開玩笑對他講,在過去這房子是應該傳給你的。當汽車開進狹窄的胡同時,我終於認出了那棟熟悉的房子。原來住在裏麵的親戚已把房子賣給了發展商,房子已經幾年沒人住了,給人一種人去樓空,搖搖欲墜的淒涼感覺。我們拍了幾張照片便匆忙離去了。當我坐在汽車裏望著遠遠逝去的大七條時,心裏在問著自己,隨著即將開始的規劃工程,我家四代人在北京七十年的曆史也要劃上一個句號了吧?
(此文寫於05年)
父親節談我的“書香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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