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靈隱士)
個體的意願與被動選擇——陳凱歌之《趙氏孤兒》
《亞細亞的孤兒》是一首歌,羅大佑唱過。
《亞細亞的孤兒》也是一部長篇小說,台灣作家吳濁流以日文寫作,關於胡誌明,關於越南。
《趙氏孤兒》來頭更大,四大元雜劇之一,流傳千年。
靈君小時候跟著長輩看過改編成戲劇的《托孤救孤》,台上紅臉花臉咿咿呀呀,轉圈圈,甩辮子,你上我下,不亦樂乎。小孩子雖然對表演看不出什麽門道,但至少懵懵懂懂知道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後來又看了《托孤救孤》的連環畫,一個人一頁一頁翻下來,整個故事就明白多了——誠與義,值千金。
《趙氏孤兒》也曾經被翻譯成法文版,英文版,名字改成了《中國孤兒》,甚至被文豪伏爾泰拿來再創作,以頌揚中式的儒家道德。幾乎所有版本的重點都在於刻畫托與救,通過一托一救勾勒出了中國古典的誠信與俠義精神。
電影《趙氏孤兒》不一樣——相比《托孤救孤》,它弱化了托與救的過程,而把關注重點轉移,用相當大比重的篇幅,去詳細描述了孤兒的命運,以及強調孤兒身上不可避免的悲劇性。即使戲劇、歌劇許多版本珠玉在前,電影在劇本創作方麵也絲毫不遜色,表現出了十足的張力與厚重之感。張力在於孤兒身上先天存在的矛與盾:手心的這一麵是養父,從小養育他關愛他,生活中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感情血濃於水;而手背的那一麵是給予他生命的親生父親,剛毅正直,因此被狡詐的養父設計滅門,可是對這個哇哇學語的嬰兒卻動了惻隱之心,願意留下他來親自撫養。厚重之感在於電影加注了對人生價值的思考,應該如何取向,如何取舍,以及如何反應——一個人呢是選擇維護心裏的正義呢?還是選擇滿足私人的感情?
雖然這是一個孤兒,可是童年無憂無慮,得以幸福成長。直到有一天他被告知了真相,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他的身世,親生父母,整個家族的滅亡,以及注定的與養父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突然就這樣一下子,一整個壓在了他的肩上。麵對如此沉重的壓力,他該怎麽辦呢?事實的經過,真與假,錯與對,自己以往的認知全都被顛覆,這一切該如何才能判斷?就算有了判斷,下一步該怎樣選擇?就算心裏有了選擇,真的能夠下定決心並且親自動手嗎?畢竟這還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生活局限在府邸之內,所有的一切都在養父的羽翼之下,外麵的世界離他遙遠而淡漠。
這是一個勇敢的孩子,血管裏流淌著正直之血。他終於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他選擇了大義,拋開養父對他的恩情。他擦幹眼淚,咬緊牙關,鼓起自己的勇氣,拿起了刀劍,與養父麵對麵一決生死。即使滿身都是傷痕他也堅持著,硬挺下去。反倒是養父拋不下舐犢之情,實在不忍心看他這般辛苦掙紮,於是扔下刀劍引頸求死,成全了他的大義。在外人的眼裏,這孩子做得對,因為他堅持了正義,鏟除奸佞,替父報仇,道理原應如此。可是站在一個孩子的立場,所謂的正義,是那麽突然那麽被動地強塞給他,發生的一切如此突兀如此冷冰冰,讓他在情感上一下子如何接收?他如何才能理解並心甘情願呢?他如何才能忽視平日眼睛裏所看到的,拋棄心裏麵所感受到的那些日積月累的感情?他當然做不到,正像電影裏他忍無可忍大聲吼出的:“你們要我報仇,可是有誰關心過我的感受?”孩子的傷痛畢竟是孩子的,在成年人的世界裏永遠不會被認可,也不會被認真地體會。
孩子還會繼續成長。在漫長的歲月裏,他還會麵對數不清的讚譽和誇獎。對他而言,麵對他人時表麵裝作強顏歡笑可能並不太難。所有人也會把他定義成正義的標尺去效仿,隻是——他心裏會因此而開心滿足嗎?
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他的內心深處會不會回想起以前養父的舐犢恩情?養父引頸求死的那一幕,會不會浮現在他的眼前,深深折磨著他?那些往日的恩怨,已經飄落似風,可是內心的傷痛,則會陪伴一生。
這可能是每個人在思想上,在靈魂深處都會麵對的一個艱難選擇。該如何設定人生的價值與理念呢?該如何考量取舍?是應該立足於心中的正義呢?還是應該立足於個人的感情?
據說,導演在創作電影時,融入了自己的青春年少,以及對父親五味人生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