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約翰·勞納德是在十三年前。
那時,我剛盤下這家幹洗店才一個星期。一些原來的老客人帶著大包的衣服走進來,迎麵看到我這張新麵孔,大都是一愣。客氣一些的就從一堆衣服裏挑出一兩件相對不招主人待見的,放到櫃台上:“我先洗這兩件,洗的好的話我會再來。”有不客氣的,就帶著警惕的眼神轉身走了。
第一周的營業額下降到原來的一半,這讓我心裏非常難過。
我拿出全部的積蓄,又從銀行貸了一部分款,才買下這家幹洗店,卻沒想到會碰到這樣的局麵。巨大的壓力讓我寢食難安,那種焦慮可以將人活活地灼燒致死。
那是溫哥華夏天裏最普通的一天,陽光明亮,幹淨而不刺眼,高而遠的藍天似乎是一塊巨大的透明水晶,沒有一絲的雜質。沒有風,真的是沒有風,因為樹梢一動也不動,象睡著了。而溫度呢,二十度出頭,不高不低,站在太陽下不覺得熱,但在陰影裏卻覺得有些涼。
門開了,一個白人老人推著另外一個白人老人進了門。
兩個老人看起來都是七十多歲的樣子。隻不過輪椅上的老人目光呆滯,臉上掛著傻傻的笑意,而另一個則滿麵紅光,精神矍鑠,頭發不但濃密,竟然還沒有全白,而是灰黃色。
推輪椅的老人掛著滿臉真誠的笑容,大聲招呼我:“喲!年輕的小姑娘,你是新來的?”
他的聲音非常洪亮,我竟然能聽到若隱若無的回音。尤其是那聲‘喲’,簡直就是運動員起跑前的發令槍,起著‘砰!出發!’的作用。
我連忙回答他:“不是,我剛買下了這家店。”
“喲!非常好,非常好。年輕的小姑娘,你非常幸運,因為你將擁有我這個忠實的客人。”
老人再次稱呼我為年輕的小姑娘,這讓我有些尷尬,因為我已經為人妻了,但我還是急忙說謝謝。
他向我伸出手來,那是一隻十分碩大,骨節分明的手,手背上有幾個醒目的老年斑。
“喲!我叫約翰·勞納德。”約翰又指了一下輪椅上的老頭:“這是我兒子克裏斯·勞納德。”
我吃了一驚,因為從外表上看,無論如何也得不出二人是父子的結論,約翰甚至看起來更顯年輕些。
約翰從兒子手裏拿過一件藍白雙色的冰球服放到櫃台上:“喲!我兒子馬上要過七十一歲生日了,這是我給他的生日禮物,他很喜歡,就是袖子有些長,需要麻煩你幫忙改短。克裏斯從小就喜歡冰球。可惜他天生智力有些問題,打不了冰球。除了這一點,他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缺的孩子。”約翰的聲音都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顯得每句話都中氣十足,非常有感染力。
我忍不住問他:“請問您高壽?”
他哈哈笑了兩聲,然後回答我:“喲!年輕的小姑娘,我已經九十五歲了。克裏斯的媽媽前年去了天堂,現在家裏隻剩下我和兒子了。”
約翰的年紀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心裏還是一掃這段時間以來的鬱悶,而有些雀躍,仿佛我能從他健康而頑強的生命裏獲取勇氣和能量。我剛要說些什麽,就見約翰彎下腰去,用一張紙巾擦著克裏斯的嘴角:“喲!淘氣的克裏斯,你又流口水了,看,把衣服都弄髒了。”
其實,克裏斯的衣服已經很髒了,包括約翰的,不但汙漬斑斑,還隱隱的有一股汗味。
約翰照顧完兒子,跟我解釋:“喲!克裏斯今年春天中風了,所以老是流口水。哈哈,他越來越象個孩子。”
約翰精神頭十分足,而且非常健談。通過談話,我知道他退休前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植物學教授。也可能是這個原因,他說話聲音又洪亮又清楚,反應也非常靈敏,動作迅速準確,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九十五歲的耄耋老人。我還注意到約翰對於別人問他的問題,會把圍繞這個問題的相關話題也一並講了。這可能也是他多年任教養成的習慣,像在給學生答疑,負責任的抓住一切機會把知識灌輸給學生。
在知道了我生意的窘狀後,約翰把上衣脫了下來,又把兒子的也脫了下來,於是父子倆都各自隻剩一件白色無袖背心--也就是老頭衫穿在身上。
“喲!年輕的小姑娘,請幫忙把這兩件衣服洗了,家裏的洗衣機洗不幹淨,我猜應該送到專業幹洗店裏,否則誰也救不了這兩件搗蛋鬼。”
我知道約翰是故意這麽做的,因為那兩件T恤是可以在家裏水洗的。
約翰離開時給我留下了鼓勵:“喲!年輕的小姑娘。不要擔心,生意會好起來的,人們會喜歡你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有大把的青春可以去犯錯誤,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用快樂為代價來取代的。笑起來,喲!這就對了。”
大概過了兩個星期,約翰推著他弱智加中風的兒子,來店裏取衣服。
“喲!年輕的小姑娘,你好嗎?我來取我兒子的生日禮物。”約翰照例聲音高亢地說道。
將近七十歲的年齡差,讓我現在已經很心安理得地接受小姑娘這個稱呼了。我笑著一邊把他的衣服找出來,一邊問他:“克裏斯的生日到了嗎?”
約翰立刻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接著回頭看了他兒子克裏斯一眼,然後第一次壓低聲音對我說:“喲!克裏斯前段時間生病了,我要在醫院裏照顧他,所以就沒有給他過生日。不過沒有關係,反正他也記不住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所以我就準備明天給他過,他一見蛋糕就知道是過生日,因為他非常喜歡吃蛋糕。”
想到一個九十五歲的老人去照顧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我心裏很難受,就問他:“你沒有請護工嗎?”
“喲!當然有,象克裏斯這種情況,所有的開銷都是政府負責。不過克裏斯對所有碰觸他身體的護工都很排斥,他朝人家吐口水。這個小壞蛋,從小就淘氣。不過我理解他,他是用這種方法讓我不離開他,他很愛我。所以為了他,我一定要健康,因為克裏斯需要我。”約翰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克裏斯的頭頂,仿佛他還是個稚童。
約翰並不常來我的店裏,一年裏也不會超過五次,大概因為他沒有多少需要穿正裝的機會吧。但我卻時常看見他。大多時候,是他推著他的克裏斯,走過店前。我感覺他幾乎認識這個社區所有的人,因為我常聽到他大聲跟路人打招呼:“喲!你好啊漢森!”“喲!凱莉,你今天看起來漂亮極了。”“喲!弗萊德,你老家夥還活著呢?你一定是象我一樣得罪了上帝。”
我想如果我能活到一百歲,我也會認識小區裏的每個人。
大概是我認識約翰兩年半後,約翰的生活發生了巨變。
那一天,約翰又來洗衣服。
“喲!年輕的小姑娘,有一段時間沒見,你過得好嗎?”他像往常一樣笑容滿麵、聲音洪亮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約翰。確實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你了,你和克裏斯怎麽樣?”
他豪爽地笑了幾聲,幾乎聲震屋瓦:“喲!克裏斯很好,但是我有些不好。”
我一愣,但隨即問他:“你怎麽了?克裏斯呢?今天天多好,竟然沒有下雨,你怎麽沒帶他出來?”溫哥華的冬季,幾乎每天都下小雨。如果哪天沒有雨,就像真人秀裏有真人一樣稀奇。
“喲!克裏斯去他母親那裏了。”
我又是一愣,克裏斯的母親不是已經故去了嗎?但我很快反應過來,原來約翰的兒子去了天堂。我剛想安慰約翰,就聽他又高聲感慨:“喲!克裏斯很幸運,跟他媽媽在一起了。不象我,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不過,我倒是要看看,上帝什麽時候發給我通行證。哈哈哈。”
約翰沒有一絲悲傷,至少從他臉上判斷是這樣的。
我暗暗算了一下,約翰今年應該是九十七歲。
從那以後,人們看見的約翰多數時候是騎在一輛自行車上。那是一輛非常特殊的自行車,據約翰說是他自己改裝的。自行車的前後輪是粗大的三八車輪,但是車座卻比車輪低半尺有餘,車蹬子不是在車座正下方,而是稍微斜向前方。約翰騎在車上的時候,感覺象坐在一隻矮腳凳上,他的兩腳隨時可以落地當保護輪,甚至可以當刹車用。我猜他之所把車改裝成這個樣子,大概是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畢竟百歲老人如果摔一跤,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約翰騎車的時候,會用兩條粗壯的橡皮筋把褲腳箍緊,以防止它們夾進車輪裏搗亂。他的車騎得很慢,簡直象快走的速度,尤其是在他有了蒂亞戈之後。
蒂亞戈是約翰在兒子死後去動物保護中心領養的一條流浪狗。蒂亞戈是一隻血統不純的金毛狗,已經七歲,男性,以人的年齡來說,相當於中年。蒂亞戈已經脫去了年輕人的銳氣和浮躁,氣質相當沉穩,走起路來不急不躁,很有派頭,與約翰在外形上很搭配。蒂亞戈的眼神裏有一種滄桑感,又有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大概是命運多舛所致吧。
約翰很愛蒂亞戈,逢人便介紹他的新家庭成員:“喲!弗洛伊德,這是我兒子蒂亞戈,帥不帥?”不等人家回答,他便直接給出了結論:“帥極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狗,而且特別聰明,不但不需要我照顧,還能照顧我。我們家裏有什麽東西,他比我還清楚。讓他去拿鑰匙,他絕對不會給你叼來拖鞋。而且還認路,每次都能把我安全地帶回家。”
這段說辭,大概是約翰把蒂亞戈跟克裏斯比較後的感悟。總之,約翰對蒂亞戈很滿意,也很佩服。
約翰騎車,蒂亞戈就跟在車旁,步子永遠是那麽四平八穩,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很有腔調。用普通話來說,就是有點兒拽。
有一次,約翰送來兩件毛背心。我在櫃台上展開一看,發現其中一件造型奇怪。
約翰見我發呆,仿佛是淘氣成功的大男孩,非常得意地笑了:“喲!年輕的小姑娘,這件是我的,這件是蒂亞戈的。沒洗過這樣的背心吧,要不要接受這個挑戰?”
背心是純羊毛的,需要幹洗。但這個不是挑戰的挑戰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不能把狗狗的背心和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雖然我非常喜歡狗。但我不能這樣說,因為怕約翰認為我歧視蒂亞戈。
我收下了兩件背心,但蒂亞戈的是員工單獨用手洗的。
有一年,約翰帶著蒂亞戈又來送衣服。他除了頭發稀疏了一些,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依舊是一個精神矍鑠,神思敏捷,聲音洪亮並紅光滿麵的帥氣老頭兒。
我暗暗地掐指一算,發現我已經認識約翰五年了,那麽他今年應該是一百歲。這是件多麽令人自豪的事!於是我問他:“約翰,你今年有一百歲了吧?要怎麽慶祝一下?”
約翰嗬嗬笑著:“喲!年輕的小姑娘,我沒有一百歲,我九十九歲。”
我暗自懷疑起來:難道是我記錯了?
又過了一年,我再問他:“約翰,你今年應該有一百歲了吧?”
約翰聲若洪鍾地大笑:“喲!年輕的小姑娘,你又記錯了。我哪裏有那麽老,我才九十九歲。”
我注意到他臉上的狡黠,突然釋然對他年齡的執念,九十九就九十九吧,記那麽清楚準確幹什麽?
但我依然每年都問約翰,他也總說他九十九歲。就像女孩說自己年年十八一樣,這兩者應該是一個道理。我與約翰每年的一問一答,像是一種約定,也象一種祝福。我希望他每年都能來店裏告訴我:喲!年輕的小姑娘,我今年九十九歲。
有一年的冬天,溫哥華隻下了一次雪,但就在這唯一的一場雪後,老邁的蒂亞戈摔斷了腿,因為恢複的不好,所以從那以後他就瘸了。於是蒂亞戈更深沉了,他簡直成為了一個思想者,一個孤獨的思想者。倒是約翰,依然是那麽陽光燦爛:“喲!看看這個不幸的小家夥,這麽點兒小事就每天悶悶不樂,何必呢?跟生活過不去,不是傻嗎?”然後他就摩挲著蒂亞戈的頭頂,一如當年他摩挲克裏斯的頭頂那般,安慰他:“你除了腿是瘸的,其他都是完美無缺的。你放心,你還是溫哥華最帥的狗,我也還是愛你的。瞧瞧這張愁苦的小臉,多麽讓人心疼。”
蒂亞戈再一次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依然陪在快樂的老約翰身邊,隻不過他們的氣質相差越來越遠。約翰像個老頑童,而蒂亞戈則象個憂心忡忡的父親。
前年的初夏,約翰來送衣服。象平常那樣,他先把蒂亞戈拴在門前的自行車架上,才拿著衣服走進來:“喲!年輕的小姑娘,你好嗎?看看我給你送什麽來了?是我最喜歡的毛衣。我要把它洗幹淨,等冬天來的時候再穿。”
我注意到在人行道上安坐著的蒂亞戈,今天顯得非常的低落,便問:“約翰,蒂亞戈怎麽了,他今天好像格外的不高興?”
約翰少有的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門外的蒂亞戈聽見一樣,“喲!前幾天在路上碰到一隻金毛狗,不知道為什麽,那毛頭小子突然就覺得蒂亞戈不順眼,竟然挑釁他。於是兩隻狗就打了起來。你知道,蒂亞戈已經老了,所以就被人家把左耳朵撕裂了。我帶他去醫院縫了九針,才把他漂亮的大耳朵恢複原狀。因為這件事,蒂亞戈一直很鬱悶,我都不敢讓他照鏡子。”
我到門外去看蒂亞戈,果然看見他的左耳朵上象拉鏈一樣的縫線,彎彎曲曲的。說真心話,蒂亞戈算是被毀容了。
於是我非常理解蒂亞戈的沮喪、憤懣和悲傷。可憐的蒂亞戈。
被破相後不到兩個月,蒂亞戈就死了。
約翰應該是很悲傷的,雖然他還是紅光滿麵地大笑,聲若洪鍾地高談闊論,但我就是認為他是悲傷的。因為那天他來告訴我蒂亞戈死訊時,在我店裏的軟椅上坐了很久,也講了很多。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店裏坐下來。
“喲!蒂亞戈一定是接受不了他殘缺的耳朵,因為他一直是個追求完美的家夥。”約翰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他們都不肯多陪我,一個一個全離開了我。先是菲尤娜,再是克裏斯,現在是蒂亞戈。”
接下來,約翰在不停進入店裏的客人的打斷中,完成了他對菲尤娜的回憶。在他的口中,菲尤娜是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完美無缺的妻子,完美無缺的母親。約翰回憶了他們如何相識,如何熱戀,如何結婚,如何養育克裏斯,但約翰唯獨沒有提起菲尤娜是如何離開了這個世界。
去年三月份新冠病毒開始傳播的時候,我的生意額幾乎腰斬。於是應政府的建議,我暫時關了店門,回到家裏好吃懶做。我除了擔心自己的生意之外,還擔心約翰,擔心他不能來告訴我,他已經九十九歲了。
到了同年夏天,我又重新開了店門,生意依然毫無起色,但我決定堅持下去。在希望疫情好轉的同時,我也盼望哪一天約翰會走進店裏,跟我說:“喲!年輕的小姑娘,你好嗎?”
但一天天過去,約翰卻一直沒有出現。
到了聖誕節前夕,有一天我聽到門上的風鈴響,那預示著有客人進店。我忙從裏麵走去櫃台,卻豁然看見站在那裏的約翰!
一種失而複得的快樂讓我心裏非常激動,以至於那時我竟說不出話來。
“喲!年輕的小姑娘,不認識你的老朋友了?”約翰笑著說道,聲音一如既往地高亢嘹亮。
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有關部門規定不能有身體接觸,我真想過去給約翰一個擁抱。
約翰並不是來送衣服,他隻是過來問候一下,但我卻真心地感激他。
今天,新冠第二年的十一月五號,他又來跟我打招呼:“喲!年輕的小姑娘,你好嗎?”
我笑著回答這個老頑童:“我很好。你怎麽樣約翰?”
“喲!除了上帝把我徹底給忘了這一點,一切都完美無缺!”
我問他:“約翰,你今年有一百歲了嗎?”
“喲!我還年輕著呢,才九十九歲。”
於是,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笑完,約翰告辭走了。我看著他出了門,騎上他的特製自行車,悠悠地離開了。他的背有些駝,行動也有些遲緩,但臉依然紅潤有光澤,精神也非常好。
約翰經曆過一戰,經曆過大蕭條,經曆過二戰,經曆過歐洲聯盟,經曆過蘇聯解體,經曆過九一一,希望這次的新冠大流行,他也能安然無恙。
我暗暗幫他記著年紀呢,他今年應該有一百零八歲了。噓!別讓上帝知道!
南瓜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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