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副局長兒子失蹤報案以後的第三天,南京長江段傳來消息,說是岸邊漂起一具男性屍體,大橋派出所通知家屬和單位的人去認屍。
大家驚駭不已,一個個打起精神警惕地注意案情發展新動向。
下午,大家等來了前去認屍的辦公室陳主任。老陳本來就是慢性子,這回看到大家巴望的眼神,動作又慢了些,點煙,吸煙,吐煙,急死大夥兒。火候到,這才娓娓道來。
蘇紫陽這個年輕人身份不簡單,父親就是咱化工局蘇副局長。老子前幾年從東北調江蘇任職,順便把他兒子一家三口從東北也一起調過來,按政策照顧他們老兩口。
蘇紫陽大約三十七八歲,體態羸弱,走起路來直不起腰杆,前後呼扇,加上一口咬舌的東北口音,在南方就顯得特別。妻子很漂亮,文靜不言語,他們有一個四歲的女兒。
個人本事沒看出來,是個工農兵學員,在研究所科室裏跟著老工程師搞化工小設備設計,為人不錯,稀裏馬哈說一些自己感覺有趣而很難引起附和的玩笑,就這麽個人,不顯山不露水的,好像不會有什麽有趣的故事。
可是,一個沒有公害的人為什麽會無故死亡,而且還在遙遠的長江邊發現屍體,這是大家最想知道的內情,他的動機是什麽?
大家屏住氣,看著煙霧繚繞的陳主任,催促快速分解。
今天上午接到公安局電話,說是南京長江大橋派出所打來的。靠近大橋以西一公裏的江邊蘆葦蕩飄著一具屍體。打撈上來以後,發現身體已經鼓脹,肚子凸出像一個巨大的球,隨時就要爆裂,頭發已經完全脫落。
因為是盛夏,撈上岸邊光裸的屍體已經臭不可聞,蒼蠅黑壓壓嗡嗡響地把屍體都遮蓋住了。麵目看不清,因此不敢貿然確認。他的老婆沒有走近屍體,大約還有十米,就非常確定地說,是他。
我們一起開車去附近的小賣部買了兩瓶便宜的烈酒。然後讓他老婆呆在車裏,我一個人過去把酒灑在屍體上。
大家齊聲說,你的膽子真不小。
嗨,我確實不怕,到底是咱單位的職工,認識。老陳一副老捕快的幹練。
再往後呢?大家都想知道他的確切死因。
現在公安定性是自殺。老陳輕描淡寫。
哎,眾人歎氣,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結論。
但是結論就是結論,誰人也無法妄猜。
這幾天傳言很多。
最為引人注意的傳言,說是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有人看到蘇紫陽半夜三更坐著一輛麵包車從家屬大院門口出去,人們猜可能是做生意的,倒賣緊缺物資什麽的,這年頭倒買倒賣盛行,但是沒有人敢咬死確有其事。
想想人家父親中年喪子,妻女喪親夠可憐的,就別瞎折騰了。
過了幾個月,天氣轉涼。
蘇副局長出現在主席台上鎮定自若若無其事地傳達上級指示,做政治報告。
蘇紫陽的遺孀,依然年輕漂亮,參加了單位舉辦的班後英語培訓班。
那個故事可能根本沒有發生過,世界平靜得止水一般。
二
季秋的晚風已經有些涼意,蘇副局長蘇田襯衫外麵穿了一件米色開司米背心,湊著台燈看報紙,茶幾上擺著一杯剛剛沏好的茉莉花茶。兒媳帶著孫女用過晚餐回去她們自己的單元。蘇夫人慢吞吞地不知道在做什麽。
看了一會兒報紙,突然思緒想到兒子蘇紫陽。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思考他自殺的原因。自然把兒子從小到大的過程每天像放錄影帶視頻一樣在大腦裏前進倒退地反複播放,以圖找出蛛絲馬跡。
人死不能複生這個道理他知道,在單位的領導地位他知道,兒女私情不能影響革命工作,從幾十年前參加革命出生入死那會兒他就知道。所以,他在外表現平靜,克製,既悲傷又不失態。
他家庭的事兒有點兒複雜,不便多說,組織上交代保密工作做到底。
1950年元月,他的老戰友夫婦前來與他們夫妻告別,委托他們去黑龍江佳木斯以東一個村莊去把他們當年寄托在農民家的兩歲兒子接回來,同來的組織部長出示了文件,並做了安排。組織上不講原因,他們也不問,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按照指示接回孩子與他們同住,並起名蘇紫陽,隨他的姓。孩子小,不懂事,隻知道眼前的兩人是他的親生父母。隔了一段時間會說話了,就喊他們爸爸媽媽。
從那以後,老戰友沒有了音信。
直到1979年初,再去組織上打探,被告知夫妻倆在離開他們的當年便遇難身亡。中華民國國軍中將諜案案發,牽連大量潛伏的間諜以及親共嫌疑人員。他們夫妻一直跟隨地下組織沒有暴露共黨身份,以情報打字員作掩護在中將手下潛伏多年,這次一並被挖掘出來,在台灣被處以極刑。
因此,蘇紫陽被領養時已經是孤兒。
組織上征求他們夫妻意見是否現在就向兒子攤開他的身世,二人犯難,最後大家商量,還是暫時不說的好。直到蘇紫陽上大學才告訴他實情,然而,對一輩子都跟著他們生活的年輕人來講,沒有必要再追認已經亡故的父母,一切照舊。
蘇紫陽曾經結過婚,前妻得急症突然去世,沒有子女,讓他心理受傷,一直不再找對象。這種事情老兩口跟著著急,但是也不敢多說,努力要努力,但是得看機會。
三
1980年在京開會期間,專門拜訪了任化工部科技司長的老戰友鄭燮林。
他們是出生入死的戰友,蘇田曾經把受重傷的鄭燮林從槍林彈雨戰場上背出來。後來他們保持友好關係,兩家經常來往,盡管蘇田一直在地方任職,去北京看望老鄭多一些。
文革前每年放暑假,隻要蘇田進京,就會帶上蘇紫陽,把孩子留在鄭家與鄭家的孩子一起過暑假。鄭燮林有三個孩子,長子比蘇紫陽大一歲,二兒子小一歲,最小的姑娘比蘇紫陽小十歲,是第二個妻子生的。男孩子玩兒一般不帶小妹妹。
1966年紅衛兵大串聯,蘇紫陽帶著他的黑龍江紅衛兵團來到北京,約同鄭家弟兄倆一起去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接見。他們之間相處更好,如同親兄弟一般。
1980年,再見到鄭家小女兒鄭華,此時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讓蘇田夫妻倆跟著樂嗬。女孩子知道疼人,他們老夫妻到北京,她熱情地不得了。掐指算來已經22歲,還沒有結婚。
鄭華剛剛給父親鬧了別扭,因為他十分討厭女兒交的男朋友薄向東。嫌他太痞,不務正業,為人油滑,聽說還與其他女孩有交往。女孩子一旦愛上一個男孩子,用蠻力分開她們是危險的,鄭華平時看起來溫柔的姑娘,扭起來連老爸也得讓她幾分。
薄向東的名聲很臭,是京城裏典型的公子哥兒。早先他就夥著幾個朋友借著京城部委的介紹信去廣州倒騰一些走私貨,例如收錄機,黃色磁帶,電子表,港式服裝,賺的錢供他們花天酒地。後來在家裏組織舞會,把社會上的女子帶來共舞。很快,這些男女發展出以自由戀愛為名的性解放活動。
像其他幹部女兒一樣,鄭華不參加這些活動,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做什麽。當薄向東正兒八經與她處朋友的時候,她毫無心理防線,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被這個風月場老手輕易騙得感情,姑娘中邪一般地委身於他。
不知就裏的兩個哥哥很著急,百般勸說妹妹不要與他來往,如果你不信,我們帶你晚上去他家看看。
姑娘將信將疑跟在兩個哥哥後麵混入薄向東辦的私家舞會。屋裏收錄機磁帶發出刺耳的靡靡之音,男女擁抱貼麵舞,男孩子的手肆無忌憚地摸女孩子的私處。鄭華發懵,震驚無比,原來是這樣,這不是耍流氓嘛。
他們兄妹在人群裏沒有見到薄向東。哥哥不甘心,不願意立即離開,帶著妹妹來到臥室。推開門,鄭華見到薄向東正在與一個女子赤身裸體交合在一起。鄭華大腦一片空白,差點兒沒有昏暈過去,這張醜惡的圖像深深烙在心裏,讓她痛苦不已。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薄向東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三人,看到鄭華扭曲的麵目,張徨失措地拉被子試圖掩蓋。木呆的妹妹在哥哥的摻扶下倉皇逃逸。
雖然說愛情的最高形式是肉靈的交媾,然而經曆過失戀的人都知道即使沒有肉體做愛,僅僅靈魂的交融已經讓失戀的人欲死不能,更何況鄭華已經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這個戀人,薄向東已經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母親準備帶著女兒墮胎,可是鄭華大病昏迷,延擱了日子。
鄭華自覺丟人丟到家,被人活活欺騙了寶貴的貞操。尋死覓活,無法解脫,羞憤交加,悲痛難忍,滋生了強烈仇恨。
四
紙包不住火。
這件事鬧大,老頭子自然也知道了。他暴跳如雷,一巴掌拍碎茶幾上的瓷杯,如同一隻狂嘯猛虎,大聲叫到“他媽的混賬王八蛋!我找這個小子拚了!”兩個兒子趕緊走近老爹身邊,以防他衝出門去。老頭沒有好氣地吼道“你們兩個兔崽子怎麽連妹妹都保護不了,飯桶!”兩個哥哥聽到此,羞愧難當,無言以對,竟然流出羞愧的淚水。妻子不敢插嘴,生怕再次激怒老頭,更加麻煩。
晚間,媽媽安頓女兒睡了,便與老鄭商量,千萬不能讓閨女有個好歹,人最重要。老頭已經平息了不少,端著茶杯在思考。商定下來,兩個人意見一致。這件事無論如何得遮掩下來,不能張揚。等鄭華穩定一些,就去做人流。
婦產科醫生給鄭華做了例行術前身體檢測,發現高血壓症狀明顯,暫時不能做手術,必須等到血壓恢複正常以後再說。也就是說,肚子大到很明顯都有可能做不了手術。
看來此路不通。
鄭華媽吞吞吐吐提起了老蘇以及老蘇的兒子蘇紫陽。聽話聽音鑼鼓聽聲,鄭燮林心中一驚,大腦飛快轉動。自言自語地說,就怕各個方麵都不同意啊。老兩口又是嘰嘰咕咕說了很晚,才拿定主意。車到山前必有路,關鍵在於得開車行駛到山前,得有所行動。
第二天,老鄭給蘇田打電話,邀請一家三口帶上戶口本、空白介紹信,無論如何來京一趟,有要事相商。
地方上時間安排相對靈活,蘇田帶著妻兒來到老鄭家。
鄭華媽媽單獨與蘇紫陽媽媽在臥室裏說話,老哥倆在客廳單獨交談,蘇紫陽跟著老大出去活動。
老蘇啊,對不起打擾你們。我家裏的事兒隻能找你這個老戰友談。鄭華在外麵出了點兒事,交友不慎,有孕在身。男孩子是那個壞小子,薄家的小公子。事已至此,我氣死也無用,關鍵是千萬不能讓鄭華尋短見。醫院講她不能做手術,有生命危險。這馬上就會出大事。我們槍林彈雨什麽沒見過,但是不能讓孩子壞掉。因此想到你們夫妻來商量有個什麽萬全之策,悄不聲息地處理好。你看我們兩個人也沒什麽主意了。
蘇田當時接到電話就感覺蹊蹺,三個人一起帶戶口本來,還要空白介紹信。事情絕非一般,得給老伴兒說說。兩個人一合計,估計應該是家裏的孩子有什麽問題,具體什麽事情,不敢猜太深。
老鄭雖然含糊其辭地繞圈兒,蘇田多少能吃出點兒意思。
待老鄭說完,蘇田深思熟慮謹慎地說,鄭華雖然是你們的孩子,可是在俺們老兩口眼裏,就像自家閨女,疼愛得很。出了事別說你們焦急心疼,我們也是急火攻心,難過得很。既然,老戰友在這個時候能想到我們,這份交情金不換。這樣吧,我私下裏與紫陽的媽媽商量,然後咱們再通氣。
蘇田與老伴兒四目相對,不用說心裏都明白。
紫陽媽先開口,鄭華出了這個事確實讓人難過,她媽媽私下裏征求我意見,能不能讓鄭華躲到我們家去,避風頭。我說那自然好,可是孩子生出來又怎麽辦。她問我紫陽婚姻情況,我照實說了。她不好意思地低聲問我,看紫陽願不願意接受鄭華。紫陽在我們家也是跟自家孩子一樣,我們放心,以後鄭華不會受委屈。鄭華年齡小,平時也聽話,出了這麽大的事沒有了主意,我私下裏暗示,她不反對。現在如果紫陽願意的話,就能把孩子的事兒有個交代了,這是我們的大福分。
蘇田恍然大悟。嗯!拍腿道,不失為上上策。就是說,老鄭和嫂子有這個意思,鄭華本人也同意,那咱兩口哪有意見,孩子一直當閨女,到咱家來還不是咱倆人的福分。哈哈哈,好啊。你先給紫陽透個氣,我再給他說明大義,男子漢就得有擔當。大笑過後,突然又收斂笑容,心中盤算與兒子的對話怎麽說為好,一定搞成功。
蘇紫陽聽到小妹願意嫁自己,如醍醐灌頂,原來她才是我的命裏佳人啊。小妹漂亮,體貼人,外表看著清高,那又有什麽不好呢,省得別人死纏爛打的。在母親麵前雖然不敢貿然露出欣喜,其實也默認了。
蘇田心裏倒有點兒失落,自己醞釀了幾套說辭,被老伴兒搶了頭功,根本沒有施展以理服人過硬的政治思想攻勢。不過呢,自嘲一下就過去了。
蘇田高興,為著兒子再婚,而且是自己老戰友的小女兒成婚,稱讚天意。內心連連說:“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啊。”
十全十美,天下第一大好事。鄭家全家歡呼,蘇家興奮異常。
晚餐桌上,老鄭提議,咱們朋友一輩子,沒想到最後成了一家人,開心。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