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瘟年
楊道還 12/28/22
從2019冬開始的這場瘟疫,2022似乎到了尾聲,希望如此,為文以記之。
《易》有,“寒暑相推而歲成。”歲月如天行步,人是無可奈何的。年卻不同,“年,穀熟也。”瘟年,人徒增歲而不成其為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瘟年尤其如此,令人不堪。希望來年是個好年。
一 燒香避瘟
2021 年4月,密歇根州發布了居家令。我趁著這段蟄居期,日以繼夜,將想要寫的東西寫得差不多,到了夏天,就安心避瘟了。
瘟疫古已有之。現代人自認比古人高明,可以分離出病毒,甚至可以照出病毒大頭照來,但這回瘟疫不同,無藥可醫,全靠硬捱,卻還是古風。古人有古人的一套理論,現代人不知道、也不想聽,“科學地”等待科學,這也不消說了。我好古,這個時候倒用上了。
我有一畫家好友,好古木家具,什麽黃花梨、紫檀都有,不一而足。但在鑒定上,卻拿不準。有時去他那裏,他又有新發現,教我聞這個聞那個,有無“降香”味。蓋鑒定黃花梨木,“降香”是個重要參考。但“降香”味是個什麽味?問他,他也沒個準兒,隻說有點啥啥味,像那個什麽什麽,我有個若真標準器可刮來聞聞,雲雲。我跟他開玩笑,說,畫鬼和聞木,都是技術活兒,你都會。
後來讀書,讀到“降真香”,可以請真仙降臨的香,我認為這是“降香”的出處。道家認為,“一炷真香達上蒼”,即,能請道家真人降臨的香,是“真香”,燃“真香”的用處是“降真”。在作大法事的時候,要點這樣的“降真香”以鄭重其事。這樣知道什麽是“降真香”味的人,必然很多,這才有花梨木香像“降香”的說法。如果是沒什麽人知道的某種蹊蹺的香味,說出來,也沒人知道,也就不成個說法。當然,據說,“降真香”用的也就是花梨木的香油。沒去過這種點“降真香”的法事的人,當然也就不知道“降香”,隻能人雲亦雲。
現代國人不太愛點香。在宋代,能欣賞這無形無質的香,是很難得的品味,是極雅的一件事。現代有人說音樂是唯一無罪惡的感官享受,我看未必。紅燈停車時,常聽到旁邊有音響放得如此之響,以至於整個車都好像在嘶嘶漏氣,那不是罪惡(sin),是啥?欣賞香,倒好像更沒罪惡一點兒。《紅樓夢》裏講賈府眾人聚會,每個桌上都擺著“爐瓶三事(香爐、箸瓶及香盒)”,那是很講究,但也是因為很流行。《儒林外史》裏,荊元撫琴老農聽,老農也先焚下一爐好香。那是焚香不僅僅是貴族之事了。據說日本人至今流行點香,拿著“爐瓶三事”,很有儀式感。國人這樣做的似乎少很多,也沒有儀式。
唐代時,就有燒香避瘟的說法。而“降真香”,據說避瘟也是最有靈驗的。有記載某人家因為點“降真香”而在瘟疫中幸免。但顯然,這是無法考證的,不“科學”。
香與瘟,有類似性,所以燒香避瘟也算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燃煙驅瘴,但沒那麽粗放。
瘟,溫、慍、氳、熅等,都是質地形狀不清,有彌散之態的。《易·係辭》說,“天地氤氳(又作絪熅),萬物化醇。”《說文》說,熅,鬱煙也。“鬱煙”就是有火、無火焰,煙氣、熱氣騰騰的樣子。
瘟也是質地形狀不清,有彌散之態的一種病。曾與一個學物理的朋友探討排隊相隔六英尺的道理。我認為這個規定不那麽可靠,比如某次,隔著超過六英尺,我也聞到了前麵排隊的人散發的香水味。朋友說,這是因為香水的分子小,分布地要遠一點兒;病毒大得多,一個人身上的病毒,散發到身體周圍空氣,大概多數分布在六英尺內。這樣的分布顯然不嚴格,但作為應用的指南,也還說得過去:六英尺內靠免疫,六英尺外靠運氣。
用分布來看,一個人走來走去,就像一團煙霧,散發著不知什麽東西。古人稱這種看不見病原的病為瘟,流行病稱疫,合起來是瘟疫。其原因大概是認為人有氣有質,氣就是人周圍這彌散的一團氣,而這個瘟病就在那個氣中(傳播)。《儒林外史》裏,胡屠戶罵人“該死行瘟”,應是質地該死,氣像帶著(害人的)瘟病的意思。又,瘟頭瘟腦,即是人暈乎乎,頭腦不清的意思。
因為好奇“降真香”到底是什麽味兒,我早就收集到了一種,叫“蒼降辟瘟香”。很細的香,隻有十克,盒子都是酸枝木的。價格不低,論起來每克價格,比正檀香還貴不少,但因其稀少,價格也算很公道了。
這回瘟疫來了,這盒香就有了正用,時不時點一枝,靜靜品味。燒現成香,何樂不為?有美國友人來,驚訝於此香正清,無煙火氣,問起來,我就將上述敷衍了一遍。彼問,真有效用嗎?這個我還真的不知道。又問價,搖頭說,你太奢侈啦。此人一家,早我一年染疫,或者是此香的作用。
二 疫苗過敏
疫苗匆匆生產出來後,很多朋友爭先恐後去打針,我卻有點兒怕。天作孽,猶可遣,自己找上門,出了問題,豈不是有苦說不出。朋友問起,我就說,給你們讓路,我可以晚點兒打。再說,我有辟瘟香,不急。
掙紮到2021年4月,周圍朋友都打了個遍。據說第三針都快出來了。我也被問的不耐煩了,遂打電話去CVS約。那個時候,已經沒什麽人排隊,一約就有,輝瑞的,定在20日。
20日早上起來,我有點兒不好的預感,半開玩笑地跟太太說,你得跟我去,今天搞不好要出事兒。下午4點,一起出門,看一個鄰居在忙他的船。密歇根4月還很冷,太太說,這麽著急呀,水剛解凍。我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字拖得長了一點兒,聽起來像我北京朋友罵人,兩人一起樂了。
到了CVS,是個印巴裔中年帶個華裔的小夥兒在那裏,除了我,什麽人也沒有。他們也不講閑話,看表格,打針,等待十分鍾,什麽事也沒有,回家。一晚無事,早早睡下,讓身體有功夫加工抗體。
2020年冬天是個暖冬,先前我的醫生閑聊時說,大概春天到了,過敏會多一些。他是過敏專科畢業,對這個很敏感,結果就言中在我了。春天裏,我不時會起一點兒小風疹,不理它,兩個小時就下去了。這個病,我小時就得過,不治而愈,也沒當回事。
當天睡下,覺得風疹又來了,照睡。我大概六七年前,進入清醒夢狀態,睡的時候,自知作夢,甚至有時還能看書想問題什麽的。這天睡裏覺得上唇不對,摸了一下,壞了,腫起來了一塊兒,以前風疹沒上過臉,這是疫苗過敏,睜眼看看時間,正好半夜12點。這個時候,能怎麽辦?照睡。
早上早早醒了,這回隻能用手摸了,嘴唇已經沒感覺了,臉都胖了。太太正忙早飯,我過去訥訥地說(舌頭沒腫),昨天你笑話我預感不靈,你猜怎麽著,……。她回頭看到我的臉,幾乎跳起來。
先給CVS熱線打電話,CVS的人很熱情,但講一遍,處理不了,就得轉給別人;又講,又轉。電話轉了幾個地方,接電話的人越來越懂,聽起來很有希望,然後掉線了。這也正常,沒辦法的事情,越懂越沒話說。
又打給家庭醫生。這回很痛快,說,不用來,不用看——呼吸困難的話,直接去急診;不困難,吃抗過敏藥,最大劑量;吃完重複以上。
我試試喘氣,喉嚨好像沒大受影響,心情大好。家裏現有抗過敏藥,跟燒現成香一樣,先最大劑量喝一杯。喝完藥,拿著手機自拍,留著對比看藥效。拍了幾張,我有發現,說,哎,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太太忙著在網上找資料,回頭說,你不是第一個,有類似病例。我說,眉骨得再高點兒,才像:他老人家正常嘴唇也該有這麽厚,吃了過敏的話,該比我的厚。太座沒好氣,說,我看你沒事。
抗過敏藥讓人嗜睡,睡了4個小時,覺得好多了,嘴唇變軟了。再喝,再睡,到了晚上,下嘴唇開始有感覺了,心裏算是石頭落地了。跟太太報喜,說,左臂也好像能動了。她驚訝,原來不能動的啊?這才知道,早上雖然嘴上故作輕鬆,但其實精神緊張,隻顧著喘氣,忘了胳膊腫痛得抬不起來這個茬了。
過得幾天,沒什麽事了,但風疹得了疫苗之助,算是養家了,每天沒事就來。但好在吃一顆Zyrtec,就管24小時,晚吃一小時,風疹就準準地發作。看醫生,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問醫生,要不要打第二針,醫生微笑不語。這就很明白了,疫苗本屬於“惟人自召”範疇的問題。醫生說,要不查一下過敏原?這也好,來了也是來了,正好抽個血。
又過了兩周,有了結果。醫生坐定,遞過一張表,說這些是過敏食物。我一看密密麻麻,挺全:海鮮(除魚)、奶製品、雞蛋白、堅果、幹果列了一堆。跟醫生大眼瞪小眼,醫生先反應過來,說,這些你原來不過敏呀?哈哈哈,現在全過敏,都是一輩子的事兒。這不是臨表涕零的時候,我問他,這個太長,你有不過敏的表嗎?把旁邊的小實習醫生逗樂了。醫生說,你還可以吃魚肉菜呀,要不,也有辦法,我可以幹掉你的過敏反應功能,好處是以後吃什麽都不過敏。我說,算了吧,我吃齋就好了。“子之所慎,齊,戰,疾”,慎一個和兩個,有啥差別?
後來在Costco,看到Zyrtec有大瓶裝,一瓶360粒,看來不少病友是選擇長期抗戰的。為啥少5顆,不知道,或許是用5,或許一年能忘吃藥5次。
吃了大半年,到了21年底,出現了轉機。太太不知在哪裏搜到韓國鬆針茶可以祛風疹。有醫生朋友先看了一下,說裏麵沒什麽特別的東西,希望不大。希望不大,也聊勝於無。這個茶,真的就是長鬆針截短,但不知怎麽處理幹燥的,灰青色,味道不錯,有淡淡的鬆香味。喝鬆針茶代水有2個月,效果出來了,某天忘了吃藥,也不出風疹;到了4月,整一年,風疹痊愈。奇怪的是,吃東西也都不過敏了。
三 染疫
到得22年初,周圍的朋友都染過疫了,有的打過三針疫苗,也還染疫。他們都是篤信疫苗的,無不感激托疫苗之福,隻難受幾天,就過去了。但我遲遲沒有染疫,有朋友問起,我沒得可說,就說,我注意個人衛生。友怒。乃撫慰之,說我遲鈍,跟不上時尚,就連疫苗過敏,別人都是4小時內發作,我是8 小時。
到了年底,所有人都放鬆了,街上連戴口罩的都不見幾個。這回輪到我了。12月中旬開始,家中蛋白質測試陽性;到CVS測,陰性。但準準過了一星期,開始發燒、咳嗽、鬧肚子、渾身疼、失去嗅覺,低燒4天,就過去了。寫此文時,除了嗅覺,似乎其餘都正常了。初瘥那天,正是冬至,冬至一陽生,也算很巧了。
這場瘟疫,連我這樣遲鈍的人也都的收成了,希望就算圓滿了。去吧,去吧,不要再來了。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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