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周,曉薇還是找不到何建。何建不接她的電話,不回她的微信。曉薇覺得自己真的是要瘋了。
她每天給何建的微信留言。有一天,她寫到:“何建,你就要這樣離開我嗎?連一聲告別都沒有?你要讓我恨你嗎?”
她看見微信顯示“對方在打字。“
她的心開始狂跳。何建發來了這句話:“曉薇,我決定去做卡車司機。我要離開西雅圖。忘了我吧。你會幸福。“
過了幾秒,他又發過來四個字:“不要恨我。“
曉薇的心像沉入海底。她顫抖著按了通話。過了幾秒,通了。
曉薇覺得嗓子很幹澀,她咽了一下口水,說:“何建,你要去哪兒?“
手機傳來何建低沉的聲音:“不確定,反正都在路上跑。“
曉薇說:“你一個人嗎?“
”嗯,我一個人。“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我沒有生氣。“
曉薇吸一口氣,說:“你是不是怪我在夏威夷沒有聯係你?對不起。我需要一點時間想一想。我姨媽讓我想一想。“
何建打斷她:“我沒有怪你。你確實應該想一想。“
曉薇著急地說:“這段時間我完全想明白了,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什麽事什麽人都不能阻擋我們在一起。從夏威夷回來以後,我都在找你,我到處找你。但是我找不到你。”
曉薇一陣委屈,抽泣中,她說不出話來。
何建的聲音傳來:“你不要哭。我不生氣。但是我想離開西雅圖一段時間。”
曉薇哭著說:“你不要走,不要拋下我。我知道我很不懂事,我很任性,我也不會做飯,我愛亂花錢,我衝你發脾氣。但是我會改,我都會改。你不要走。我求你,求你不要走。”
何建的聲音也在顫抖:“不是這樣的,曉薇。你不明白,不是你的錯。你很好,很可愛。是我。”
曉薇狂亂地哭著:“你不要走,我這麽好,那你為什麽還要走?我,我……”
何建說:“你忘了我吧。我給你帶來了很多痛苦,我常常弄哭你。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總是在笑,現在你總是在哭。我很難受。”
曉薇聽見“我很難受”,更是開始痛哭,她別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重複一句:“何建,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曉薇又問:“你還記得我兩個月前在國會山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
”那三個字對你沒有意義嗎?“
電話傳來何建顫抖的聲音:“有意義,隻是我不配。”
過了幾秒,曉薇聽到何建說:“謝謝你,曉薇。”他的聲音特別悲傷。
曉薇哭著說:“我不要你謝謝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天天看到你,我要你愛我!”
電話斷了。
一股強烈的情緒湧上心頭,曉薇不知道是憤怒是害怕是絕望,還是都有,她的手不斷在發抖,她的全身都在發抖,她給何建發了這一條微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欺騙玩弄我的感情,你是這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人,你懦弱自私膽小。你不像個男人。從來都沒有人看不起你,都是你自己,你自己的問題。我希望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你。”
何建心如刀割,他想:曉薇,你說的沒錯。我現在是個廢人。沒有我,你才會有真正的幸福,我不能拖累你,讓我自生自滅吧。你恨我吧。恨一段時間,你就會忘了我,然後你會找到一個對你好的聰明能幹的好男人。你們會相愛,會很幸福。我都沒關係的。我爸說過,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我爸爸媽媽是這樣,盧卡是這樣,我也是這樣要受苦的人。你幸福就好。
過了一會兒,何建看見曉薇又發來一句微信:“你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沒有你的地獄。”這是小說呼嘯山莊裏的一句話。
何建關了微信,閉上眼,吸一口氣。他開始收拾行李。
過了兩周,何建要出發了。
最近西雅圖天天都下著毛毛細雨,整個城市都罩上一層霧氣,變得朦朧昏暗起來。11月的西雅圖氣溫已經很低,一下雨,更是潮濕陰冷。
何建坐在公司新分配給他的卡車駕駛座上。卡車很高,何建的長腿派上用場,他一伸腿下了車。關上車門後,他站著觀賞了一會兒這輛大車,一直陰鬱的心有點高興。這會是我未來的家了,他想。
有一輛小車開進停車場。這種大卡車的停車場都在偏遠的郊區,一到晚上都很黑。現在停車場已經沒什麽人。何建奇怪:誰會現在來這裏?
那輛小車在離他10米的地方停下來。是一輛奔馳,看不清車裏的人,司機沒有關車燈,也沒有下車。副駕駛的車門開了,走下來一個瘦瘦的身影,穿著一件厚厚的黑色加拿大鵝羽絨服,衣服有點長,顯得那人特別瘦小。來人戴著羽絨服上絨絨的帽子,看不清臉。
何建還是一下子認出她,是曉薇。
她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曉薇徑直走到他麵前,看著他,沒有說話。
何建咽一下口水,說:“你怎麽找到這裏的?誰帶你來的?”
真實情況是艾瑞克查遍了西海岸的每一個卡車公司,打電話向他們詢問一個名叫何建的年輕華人。好不容易查到何建所在的公司,又在網上查到這個偏遠的公司停車場。他們白天已經來過一次,遇到了一個卡車司機,曉薇說她是何建的妹妹,套出何建今晚有可能會來檢查自己的卡車。
曉薇沒有回答何建的問題,問到:“你要走了嗎?你去哪裏?”
“第一趟,去加州,送木材。“
曉薇的眼神掠過何建,打量了一下那50米長的大卡車。在黑夜裏,真是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
曉薇收回目光,問:“什麽時候回來?”
何建說:“四天,但是馬上去德州。”
曉薇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何建。她覺得何建瘦了好多,最大的變化是他的眼睛,以前他總帶著笑意的眼睛,現在暗淡無光。
雨越下越大,她的帽子和帽子下麵的黑發上都是水珠,流到她的小圓臉上,流到她的長睫毛上,掛在睫毛尖,黑夜裏亮晶晶的。
何建現在看清駕駛座上坐的是艾瑞克。
何建用最溫柔的聲音,親切地說:“曉薇,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有時候自己做一些·,這樣比較健康。不要熬夜。艾瑞克人很好…...”
曉薇打斷他:“你為什麽一定要離開西雅圖,你為什麽一定要去開卡車?”
何建的聲音低沉下來:“我不知道怎麽在西雅圖繼續生活下去。我很難受。”
曉薇凝視著何建,她的雙眼在黑夜中特別明亮。她說:“你爸爸的過世,不是你的錯。人往往會對自己特別嚴厲,但是我們都知道不是你的錯。”
何建的眼圈立刻紅了。他吸了一下鼻子。他突然覺得好委屈好委屈。就像一個在學校被老師冤枉的孩子,聽到最愛他的母親對他說:“不是你的錯。”
這件事沒有人冤枉他,但是他非要冤枉他自己,不冤枉,他就沒法活下去。
何建抬眼看著眼前渾身濕漉漉的曉薇,緩緩說道:“讓我走吧。”
他眼裏的悲傷那麽深。
曉薇肝腸欲斷。
曉薇的淚滾落下來。她嗚咽著說:“
“我知道我很自私,很虛榮,我對你說過很難聽的話,我心裏也怪過你。我姨媽告訴我,她說我們……我去夏威夷以後沒有聯係你,但是,但是,現在我想明白了。我一直愛著你…..“
何建含著淚,隻是不斷地搖著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我沒有怪你。”
曉薇說:“讓我說完。我,我曾經怪你,但是我知道你的難。你知道,我也難,但是你的難,你麵對我的家人朋友時……”
何建不斷地搖著頭:“曉薇,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心。”他指著自己的心,說:“這裏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
曉薇右手握成拳頭,捂住自己的嘴,堵住了奔湧而出的哭聲。她含混不清地說:“
你說過,我可以利用你的。”
何建默默地看著曉薇哭了一會兒,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說道:“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太聖母心,這個世界上受苦的人很多。你不要別人說幾句話,就把那人當作最好的朋友。過馬路要你等車,不要總想著車等你。有時候司機看不到行人。你們學校的有些過道,司機的視線會被阻擋,你一定要停下來左右看清楚才能過馬路。還有,你不要一個人去酒吧喝酒。你喝一杯就會醉的。”
何建看到曉薇滿眼滿臉都是淚,又說:“你不要一直迷迷糊糊的。以後吃青團要蒸熟再吃,買的漂亮假花不用天天澆水。”有一次曉薇把一小袋青團都快吃光了才發現是生的。
曉薇帶著哭腔噗嗤笑了一聲。
何建也微笑了。曉薇看著他帶淚的笑感覺更淒涼。
何建的目光好溫柔,像父親在看他最小的最受寵的女兒。他真誠地說:“你年輕漂亮,前途無量。你會忘掉我,你會遇到很好的青年才俊,你會有聰明漂亮的孩子。你會有很美好幸福的人生。”
他伸手擦擦曉薇的臉:“你也要少哭。這麽愛哭,臉會腫的,就不漂亮了。“
曉薇也伸手擦擦何建的臉。他的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何建牽著曉薇的手,引著她走回奔馳,打開副駕駛車門,曉薇渾渾噩噩地坐上去。何建對著艾瑞克微笑著大聲說:“謝謝你!“
何建轉身大步走回他的大卡車,跨上車關上車門,卡車雪亮如炬的車燈亮了。
雨嘩啦啦下得更急了,空曠的停車場像墨一樣黑,四周高聳入雲的大樹,那黑黑的樹影像一個個黑色的巨人圍繞著他們,遠處傳來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聲。在這黑暗空曠的停車場,隻有兩輛車的車燈射出兩道長長的刺眼的光芒,劃過這黑洞一樣的夜。
回程,曉薇都在默默流淚。艾瑞克也沒有說話。沉默。
曉薇突然像是自言自語:“他為什麽一定要走?”
艾瑞克說:“因為他愛你。”
曉薇淚眼婆娑地看著艾瑞克,說:“艾瑞克,你是個好人。我心裏很亂,我想我應該和你說清楚。”
艾瑞克打斷她,真誠地說到:“你不要有負擔。我知道你經曆了什麽,我知道他經曆了什麽。我們都是朋友,我想幫幫忙。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不要擔心。”
曉薇說:“你真是個好人。”
艾瑞克苦笑一下:“男人最怕聽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