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總司是他的名,在這裏公布他的姓好像不太公平。他來訪的時候,我們完全按照美國的規矩,直呼其名,沒有喊某某先生。
他年輕時留美,跟老板相識、成為朋友。回去之後,成為我們那個學科在日本的元老之一。幾十年來,他們交情不斷。
總司從東大退休後,又在早稻田幹了些年。他來訪的時候,還在一所女子大學帶學生。老板請他來,是想說服他來替他管實驗室。老板是副校長,公務繁忙,顧不上這攤子事兒。
頭一天,老板將總司帶到實驗室,介紹給大家。老板指定我負責接待。他本人是淩晨四點鍾開始上班,而總司年事已高,不能跟他同步,須要另外的人接送。我剛好跟老板住同一個方向。所以每天早上,我開著那輛老福特,去老板家接總司去實驗室。白天全程陪同,從工作到午餐、晚餐。晚餐後再將他送回老板家。老板特別囑咐,提供一切方便,務必讓總司滿意。所以接下來幾天,我跟總司朝夕相處,基本上是形影不離。
總司誇我駕駛穩健。老板開一輛很拉風的紅色跑車。總司說,像警匪片裏賽車追蹤一樣驚險,常讓他提心吊膽。老板帶他到河裏劃船,晃晃悠悠,也讓他膽顫心驚。他這個東京人,不知道對我說了多少次,“才兩個人,一棟大房子,才兩個人!”他是指老板的河濱別墅。也有讓他得意的,老板夫婦請他到水療池一起共浴,“仨人一起!”這個待遇,我們可沒享受過。
我們帶總司去吃飯,各種飯都吃。有天晚飯特地帶他去本地最好的一家日本餐館。吃完後他說了實話,“不咋樣,還不如我的手藝。”不該帶他去的,他還沒到想吃日本飯的時候。
在實驗室,總司見我還在用模擬的功率計,告訴我,“怎麽還在用這種老古董?早該換了,換個數字的。”我問多少錢。他說不貴,才兩千美元。我意識到當時日本在本學科的投入不小,因為在美國我們算是富裕的實驗室。
我改進實驗裝置,總司在一旁觀察。他熟悉所有的物什。突然看到一個白色的特氟龍附件,他睜大了眼睛,“這是個什麽玩意兒?”我停下來給他解釋,這個附件是幹什麽用的。他幹了一輩子,不知道那是個什麽玩意兒。那個時候,我才領教了日本人的謙虛。你要是知道他不知道的東西,他是謙虛得不得了。
我跟總司交流,完全沒有障礙。隔壁實驗室走了的王兄,是東北一位要員的公子,來美前在日本呆了八年。他給我講過不少日本的故事。日本人喜歡琢磨,善於學習。東京地鐵一開始上下車很擁擠。工程師根據人流,加寬車門,上下車就不再擁擠了。一九九八年長江洪水泛濫,日本舉國上下都在議論,似乎是他們自己的事。日本發射衛星失敗,王兄在公司嘟嚕了一句,“衛星不一樣,技術公開發表的少,不容易學,所以失敗。”舉座默然。
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從王兄那裏獲益匪淺。我開始在工作和生活中,實踐日本人的行為方式。多琢磨、勤學習,凡事行之有效的就堅持、甚至加以改進,行不通的堅決改掉。積久成習,我確實有一些日本人的做派。所以在總司來訪期間,我跟他在實驗室裏相處得很融洽。多少年後,我去吉隆坡開會。當地華人說我像日本人,“形似,神更似!”這還不算,東京某公司的代表直接跟我講日語,我開口講英語讓他大失所望。
既然是朝夕相處,那當然是無話不談。總司問我是哪兒人。我說武漢。他馬上在白板上畫長江,然後標出武漢的位置。
我大致知道日本有些人否認日華戰爭。我問總司怎麽看。他回答,對於他來講,那場戰爭根本就沒發生過。我說,看來我們學的曆史大不一樣。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要擔心這個。
我直接問他,您認為中國是一個威脅嗎?他回答很幹脆,“是。”我都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他還提到李遠哲,“講很流利的日語!”讚歎不已。我知道,李遠哲在日治時期學的日語。他反對國民黨,而國民黨怕共產黨,所以他不反共。
總司年事已高,喜歡心無羈絆,無意留下。他最後拒絕了老板的邀請。
他離開之前,我送他一盤殷承宗的鋼琴協奏曲《黃河》。我當然知道這音樂的含義。作為禮物,這是再恰當不過的。
他收下了,跟我告別。
2022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