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wing by 立
貓頭鷹與夜晚
[三]
在世界不同的靈物崇拜或圖騰崇拜裏，貓頭鷹的精神像征性也有變化，甚至因其不同的種類而不同，可以有著神性的尊貴，也可以是死亡的不祥預兆。但一般因為在黑暗中洞察世界的能力，貓頭鷹是超自然的智慧，尊貴的沉默，異乎尋常的才智，內心世界的敏銳洞悉，忠於自己的意圖和感受，與辨別真偽的象征。
在立的畫中，貓頭鷹姿勢謙卑，大而圓的眼睛流露出的蒼涼與悲天憫人的眼神，是人性的﹔而不是一般圖騰所具有宗教性，或守護神的神聖威嚴，或作為通往死後世界的信使令人敬畏。
另一個令我好奇的是，"夜晚"。 通常，"夜晚"是一個廣袤的背景，包容著整個世界。但，在這副畫中，它是一組長方形的層次的立體結構，猶如一張張寫著文字的書頁，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個的故事。這形狀奇異的夜晚，與畫麵上的標題詞語"貓頭鷹與夜晚"，讓我想起了超現實畫家馬格力特的畫,"The Key of Dreams", 或那著名的"The Treachery of Images"，顯示出習慣性的文字含義與視覺之間的差異。而且畫中，貓頭鷹與夜晚之間的關係非常奇妙。前者應當是後者裏極為細微的存在。但，現在，它們之間的距離與近乎荒謬的大小對比被並置在同一平麵，與畫麵上所寫的標題，是強製性地讓觀眾去接受立對夜晚與貓頭鷹的定義。
這個抽象符號化的視覺，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顯示出人類文字抽象化產生的過程﹔同時也讓我想起了一些希臘神話裏人格化的自然現象﹔譬如，夜晚女神，Nyx，一個力量強大美麗絕倫的女人，是睡眠之神(Hypnos)，死亡之神(Thanatos)，與黑暗之神(Erebus)的母親。
或許，這副畫<<貓頭鷹和夜晚>>，是立的內在世界裏的童話。
[四]
立的這副畫與這副畫的攝影一同並置產生了一種新的感受。
延續之前所說的詞語的習慣性含義與符號性的視覺之間的關聯，"畫"作為一個詞語描寫這是一副畫的作品，來區別一副畫與一張桌子或椅子，或一本書﹔另一個則是畫所包涵了視覺與文字的含義的整體。也就是我們在後者之中，又在後者之外。是一種思維的存在的映射。
我們仿佛在畫中間與畫外麵。從"畫"躺在地上的攝影，周圍柔和的光裏，我們感受到這張畫所使用的材質，我們所看到的畫，隻是藝術家畫的過程中的一部分，或他的生活的宇宙裏一個細微的部分在此刻的存在。這裏麵似乎充滿了禪思，如同藏人或印第安人的沙畫的變幻無常。畫與畫的攝影捕捉到短暫與永恒，真實與虛幻。
[五]
從立的<<貓頭鷹與夜晚>>這副畫，我回到國內大學一年級的那個秋日的下午，從戶外的陽光明亮走入正在準備的學生藝術展展覽廳的昏暗裏。地麵很淩亂，四處都是作品，等待著被掛在牆上。那時的我視力不太好，又不喜歡戴眼鏡，我隻是盯著地板一步步挪著以防踩到，盡管並不知道最終要挪到哪兒。突然我猛抬頭，被牆上的一隻鷹給吸引，腳步開始一步步挪向它。
這是一隻用葵花子粘成的鷹，側著臉，它的注視似乎穿透廳中的昏暗。現在記憶裏那時的我似乎在數這隻鷹身上的葵花子，但總是數不下去，數著數著便迷失在葵花子的迷宮裏。直到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到一個卷發的瘦高男生，手裏拿著畫框，好奇地注視著我。他就是這副鷹作品的創造者。那是他大學的最後一年。
後來，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他把這隻鷹送給我。我以為我們的友誼會隨著他的畢業而淡忘，直到大二的一個秋夜，沒有聯係過的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教室裏，神色疲倦蒼白。原來他從他工作的城市坐火車公車來到郊區的學校。他的局促不安在他的鏡片裏不斷閃爍。我現在的記憶有些模糊，好像我們漫步在夜色中，他問了好些私人的問題。那些從他嘴裏吞吞吐吐擠出來的問題逐漸讓我煩躁不安，我甚至故意粗魯地打斷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他要說什麽，而我想阻擋他說出來。當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喜歡吃什麽，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不知道。與此同時，我聽到自己心的某一處有了一個細微的裂縫。
那夜我在他失望的目光裏一去不回頭，而後，我們消逝在彼此的生活裏。
現在這些記憶的碎片逐漸清晰。我仍然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清醒地以粗魯冷漠去拒絕，去讓他忘記那個陽光純真的我。或許，父母性格不合導致的一些他們相處的問題讓童年的我就模糊地意識到情感是一個人生命裏最大的敵人﹔戰勝它意味著我的心能完整地屬於自己來避免傷害。
然而時光流逝，我逐漸明白在生命的旅途裏我與自己同行，我仿佛隻是自己的一個觀望者，觀望自己如何經曆著生命與在那些時而微妙時而洶湧的情感的沉浮。而如此的一生，隻會如此的一次。
現在，我在生命這不可預測的一刻裏，看到了一副貓頭鷹與夜晚，想起那個永遠地停留在青春歲月裏的友人，想起那些初秋略有涼意的陽光裏，我歡欣地沿著台階一步一步地跳著，來自湖麵的藍色的風掀起寬大的深藍的領子蓋在我的臉上。青春，那哼著些許憂傷的小鳥，一去不返。
或許，如同D. H. 勞倫斯的這首詩，
"沒有什麽可以留下，現在所有一切都遺失，
但心中靜寂微小的核
如同紫羅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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