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學名,可是與同學們在一起上學的時候卻沒有人喊他大名,隻是老師會偶爾喊他一次,因為人太悶不說話,老師一年也喊不到他一次,因此男孩子們就直接喊他小名玉山,鄰裏一起長大無所顧忌。
1966年停課鬧革命的時候,剛好讀高中二年級。班上的同學紛紛組織各種紅衛兵組織搞打砸搶,破四舊立四新,他對此毫無興趣,每天捧著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小說在家獨自悶頭看。父母年紀不小,獨子不惹事,安心讀書,很放心。
年輕人還是愛熱鬧,時間久了,在家呆不住,尋摸去大家最集中的礦門口大院裏的嚴叔家去讀書。這兒有成群校友,男男女女在一起侃大山拉大呱,談國家各地文革情況,由地主資本家地下挖出變天賬,金銀財寶,反動書籍,再到某國家領導人正在受批判等等無所不有,多是受歡迎的小道消息。青年人在一起朝氣蓬勃,女孩子清秀靚麗,男孩子信誓旦旦,對他有極大誘惑力。
玉山哥一心隻讀閑雜書,兩耳願聞窗外事。
每天吃過早飯就來嚴叔家,打過招呼,在靠牆的床頭坐定,端起書本,低下頭,默默地讀書。其他人像約好似的,9點鍾開始陸陸續續三五成群地來,先來先坐,後來的隻好站著。說話可長可短,交流完信息該走的,差不多半小時走人,然後再來一批。同學們自然又是嘰嘰喳喳傳播著各路消息,雖然反對封資修,談話之間也會夾雜民間各種撲朔迷離的傳說。
每當嚴叔家鄰居最美的女同學領著其他女孩子一起過來參加海聊,便是一日高光時刻。他不插話,一如既往埋頭讀書,可是兩個耳朵在聽,偶爾會抬起頭看著說話的人,該獲取的新聞都獲得了,該知道的小道消息也聽真實了,甜美女聲甘冽泉水般地澆透幹燥饑渴的心田,該享受的也享受到了。
就這樣,玉山哥在那個位置上一直坐了兩年,除了回家吃飯,每天都坐到大叔一家都入睡,他才默默離開。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1968年,他帶著幾本書,背著棉被,臉盆,暖水瓶隨著大夥兒爬上大卡車,在鑼鼓鞭炮的轟擊下,被送到百十公裏外荒蕪的後山窩村莊裏。
再也沒有了城裏燈光,再也沒有了熱鬧的電影院,再也沒有無憂無慮的閑暇時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天收工擦完身子吃過飯,雖然還有亮光,可是沒有力氣讀書。而冬天挖河收工回到住處,天就黑了,油燈下也看不下去。
下放農村的日子昏天黑地,猶如茫茫大地無邊際。人失去了方向,生活沒有了盼頭,他不服氣一輩子呆在窮苦落後的地方慢慢死去。
知青回城是多少年以後的事情。
水光油滑的青年人經過風吹日曬變得粗糙,玉山哥默默地隨著返城大軍,回到父母家中。通過安排,到礦上職工子弟學校教中文。
年近三十瘦得脫型的未婚單身漢,心裏依然懷揣十幾年前的美夢,盤點當年那些美女同學。可是人家早就嫁人,不是選項。再看方圓幾十裏地女人都沒有適合的人選。
母親托嚴嬸幫助物色。恰好大院裏一個未婚何大姐,人脾氣好,懂禮貌,白淨,年齡小幾歲,人人說好。可是因為何大姐有小兒麻痹症,右腿跛,非常明顯。玉山哥麵子上掛不下來,婉轉地拒絕了。
姻緣,姻緣,重在緣分。
幾個月後,找到一個四肢健全的大齡女知青,與他站在一起說不出來的別扭,玉山哥讀書人的白淨與一個幹粗活的膚黑婦人在一起反差太大,沒人說好。然而,婚姻這事兒據說是幾百年前造就的,其他人誰也說不上話。
進城結婚生子,又在學校教書,重新拾起了讀書習慣。
孩子剛上初中那會兒,玉山哥做職工體檢卻查出肝癌晚期,肚子日益隆起,麵色發黃,沒有多久便臥床不起。同學朋友同事看望他的時候,這個平時不講話的人隻是默默地流淚。臨終,對最知心的發小,簡單地道出自己的心願,希望他死後,學校多少能幫襯她們娘倆。
玉山哥短暫的一生與大多數人一樣,一點兒也不出彩,被同學們形容為“玉山普通再普通,滴水入河悄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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