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任領導
1.
畢業那年,隨著大流去參加學校舉辦的招聘會。走了四五個亭子,麵前出現一幅大畫,上麵寫著digital,future,什麽的,附著一大串排比似的字。我本能地站住想看看這段文字寫得好不好,桌子那邊就有一個人走過來招呼。那人三十五六的樣子,天庭飽滿得象一顆板栗。瘦而精幹,目光炯炯。
還沒等我分辨出他究竟是來招聘的還是來推銷的,他就口若懸河地說起了他們公司的業務和前景。我的聽力普通情況還算可以,但是碰到他那樣機關槍一樣的滔滔不絕,當時也有點蒙了。他看我一副麵露疑惑沒有被說服的樣子,心有不甘,又回身去桌子邊搬過來幾迭花花綠綠的資料,邊翻邊講。
我看了兩張,皺著眉說(唉,那時真是少不經事):“These are all old stuff. I thought you said your company is all about cutting-edge and future technology?”
他被我的坦誠驚得一時語塞,但是立刻將尷尬收起,放出期望的光芒說: “That's why we're here to hire new grads like you to help us become cutting-edge.” 我想說:“Are you sure you're not a salesman?” 可是我拚命忍住了。拿了他的名片,握手道別。
當時投遞的簡曆和拿回的名片不算少,但不知為什麽我對這家公司印象比較深。可能是覺得他作為hiring manager沒有一點架子,有啥說啥,而且總是一臉帶笑以正麵樂觀的方式來看問題。幾通電話,一次簡短的麵試過後的一個月,他就成了我走出校園後的第一任領導。
2.
回想起來,我應該是他當領導的第一批員工。同時加入的還有三個年輕人。他們也都反應聽不明白領導說什麽。他們倒不是因為領導說話太快,而是跳躍性太猛烈,急轉彎過於突然,三句之後就找不到北了。領導顯得在頭腦中有一張非常光明的前景圖,我雖然看不見,但是從他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信心和架勢,也不自覺地受些鼓舞。
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熱情直率的程度,是我再沒有遇見過的。有一次跟銷售部的一個老同事聊起來說是銷售部那邊的演示軟件出了問題,他二話不說就把我發配去幫忙查看。我想我又不是IT,哪管得了這些。但是悔不該在簡曆上吹得太無所不能,隻好硬著頭皮去銷售部。老同事打開電腦,雙擊演示軟件,說:“Every time I click, it just hangs.” 我坐下來握住鼠標,打定了主意準備重啟。
意外的是,軟件隔了幾秒,居然順利開啟了。我一臉疑惑地說:“Looks like it's working.” 老同事湊近屏幕,盯了一秒,喃喃地說:“This has never happened before…” 他坐下來拿鼠標試了幾個功能,帶著驚歎號說: “You fixed it! Thank you!” 我更是懵圈了:“But I didn't do anything…” 他站起來不容置疑地說:“You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that you didn't realize yourself… or maybe the computer was just afraid of you.” 然後跟我一起回去向領導道謝。
領導自然是一臉的自豪,還作出一副他早料到的樣子。等老同事走了,領導笑著說:“That was quick!” 我還沒有從剛才的怪事中回過神來,而且那時也還沒有學會接受不應得的誇獎,就坦白說:“I literally didn't do anything… it just worked.”
領導的笑容更燦爛了: “It doesn't matter how it's fixed. It was not working before. Then you took action to help. The outcome was that it's fixed. That's all it matters. And that's how you're measured, that's also how we're all measured.”
當時隱約感到這是個有用的道理。雖然這和我一直秉持的,方法與過程勝過結果的信念想違背,但從管理的角度講顯然結果更重要。我沒有料到的是,這種靠衡量,靠結果,靠計算來經營的管理模式,也成了我們這段短暫的共事的終結者。
3.
私營企業應對經濟放緩或者衰退的第一招就是裁員。而裁員的算法,對新成立的部分和小組是不利的。因為這些部門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麽可衡量的成績。結果自然是砍掉這些部門最簡單省心。我當時所在的部門就不幸屬於這一範疇。
那時公司裏可稱得上山雨欲來風滿樓,人人自危。我和另外三個新來同組的愣頭青,顯然還不明白裁員的負麵效應有多大。都是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知天高地厚不識人間滄桑的無知無畏的心態。心想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該做什麽還做什麽。倒是領導,忽然像是換了個人。再不來主動找我們說話。就算是說話,也是心神不寧顧左右而言他。
這一天他叫我一起去市場部開會,時間好像很緊,他隻說讓我跟市場部的人講講怎樣可以用新開發的技術融到已有的產品裏來拓展市場。我看他閃爍其辭,臉上的笑容有明顯的勉強的痕跡。但是沒容我想明白,我就被單獨叫進去開會了。
會議其實隻有三個人,具體談了些什麽,我已記不得了。與其說是會議,更象是一次麵試。我糊裏糊塗地出來,回到辦公室,碰到領導。他轉過身來的臉上又是勉強出來的笑容。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說:“Scott, what's going on? Was that a job interview? I am sorry I disappointed you and them. I don't think I qualify.”
好像是被打破了一個不甘心又明知不現實的期望一樣,領導失落的樣子裏帶著心傷。他終於開始講述,公司已經決定要將他新成立的這個組砍掉,我們這一幫愣頭青全部走人。倒是給了他另一個工作機會,就是剛才我去麵試的市場部。本是應該他去的,但是他說:“How can they do this? How can they layoff perfectly good people in my group? I am the Captain. If the ship goes down, I go down with it. So I am not going to beg for another job offer from marketing. But I thought if I could save you I would try it…”
我聽到這裏吃驚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感動。麵前這個近六尺的有家有口的男子,說著說著突然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抓住臉,泣不成聲起來。
我一向應對哭泣的本領奇差。對女孩子就從沒有有效地令其當麵破涕為笑過,對一個哭泣的大男人,更是傻了眼。隻得喃喃地不停重複:“Don't worry. It's going to be okay…” 他繼續哽咽著將他一直憋在心裏的委屈往外倒:“The worst of it is that I failed you all, I couldn't save your jobs no matter how hard I try… And these people… they looked like nice friends when it's a good day. But when the bad time comes, nobody stands up to help you!”
我想他對於無助和朋友背叛的難過也許超過了失去工作的焦慮。從前那樣樂觀光明的景象和目前這般困頓淒慘的局麵形成了太強烈的反差。男兒有淚不輕彈。任誰都會不忍心看到一個曾經那麽充滿熱情和希望的人變得如此的傷痛落魄。
在我之後的工作經曆裏,我再沒有碰到過這樣的,近似於唐吉柯德式的領導,帶著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和航海時代的熱情胸襟,在一個由機械衡量和數字計算來統製的世界裏,快樂地拚搏,不屈地掙紮,悲壯地堅守。
(記於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