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教育,想起老師
(2007-11-25 14:23:49)下一個------------------------------------------------------------------------------------
牛皮不是吹的,馬兒不是推的!---自學校開始寫毛筆字以來,我作業上的紅圈,數都來不及數。壁報上的展示的書法,幾乎每次都有我分。每個老師都說我有書法天分,可是,有一天---
新上任的班主任,在我的小楷作業上,居然大筆一揮:重寫!
哇!全班嘩然—自有生以來,沒受過這麽大的羞辱!
老實說,那晚,我因為玩得過份,寫得比較潦草而已----比起任何獲得“丙”,甚至“乙”的同學,還是不會太差吧?看看小楷本子前麵所有“甲”的紀錄,實在沒法麵對“重寫”的現實,一轉身,我撕下了這一頁小楷!
老師勃然大怒,在我背後大喝一聲:交給我!
這位女老師,對任何同學,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再說,我已經是全校紅領巾民主選出來的大隊主席,乒乓球校隊隊員,區級夏令營代表,區武術組。。。算了,已經退出來,就不顯擺了!所有的老師,都對我的學習和品行讚不絕口。家長會上,我母親已經聽得麻木了,某些同學的家長,也常在我母親麵前表示羨慕。。。。可是今天,全班同學近百隻眼睛都盯著我,我滿臉通紅,非常不願意地將抓在手心的那張小楷,交到老師的手裏。
“重寫兩張!”她堅定的改動了重寫一張的命令。
那晚,我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和認真,重寫了兩張小楷。
老師收到的時候,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這位老師,說起來,我們還是相隔不遠的鄰居。她年齡和我二姐一般大。我大約4、5歲的時候,三姐還帶我去過她家唱聖歌,她全家都是基督教徒,就住在小教堂旁邊。我還記得她母親慈善的笑臉。唱完聖歌,有人發糖果給小孩。後來說,帝國主義、宗教常常發射“糖衣炮彈”,是千真萬確的。還好,我沒有中“彈”,因為,我家的小小糖果廠,那時,還沒被取締。三姐又沒有唱歌的天分,於是,我和上帝擦身而過。
這位老師,解放前讀的是教會學校,大學病退,來民辦小學教書,以語文為主,專帶高小畢業班。(文革後,她被名校請去,還是帶畢業班。)她講解課文,嚴謹、細膩,有時又點到即止,留空間讓我們自己思考 。用現在的話,她是比較理性的老師吧 。不過,好像缺少點熱情和活躍的氣氛。
她似乎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選我和另一位同學為課代表 ,去聽另一位男性老師 完全不同風格的講課(《我第一次當合唱指揮》中的老師)。他生動,形象,肢體語言即誇張又幽默,嬉笑怒罵的上完課 出來,回味無窮。他是感性教學的代表吧?
她鼓勵我寫日記,寫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有啥“生活”?還要值得寫?
那年月,寫作文,或多或少,開始帶些階級鬥爭的黨八股。
有一天,我寫了在公車上想讓座一個老人,可是又怕這個老人是“地富反壞右”的矛盾心理。。。老師隻是用紅筆塗去那些個黨八股的字眼,並沒有作評論。
生活中,她一直喊男老師為“先生”。
同學問起她的生日,她說,將自己的生日告訴別人,等於是向別人要禮物。我們為另一位老師做生日,她會出席。可是,她至今不告訴我們她自己的生日。
她叫男同學要拿出男孩子的氣概來—因為我們班上的女同學基本上不夠女性化,而且有大女子主義趨勢---比例絕對超過“半邊天”。
比方說,男同學超過女同學的“三八線 ”,女同學哇哇大叫;女同學超過,男同學卻鮮有抗議。我人雖高大,可是膽子不大,幹脆“嚇”得不畫“三八線”了。
老師不喜歡同學在她麵前“匯報”其他同學的情況。她叫我們不要在背後風言風語,她建議大家學學一郎和小胖子--今天吵,明天照玩—雖然,一郎,嗬嗬,好像有點大欺小,還好,小胖子不在乎。。。這樣好。----如何“好”法?她卻沒有解釋。
文革開始了,紅衛兵批鬥這位老師,叫不是紅衛兵的我做記錄,還有個與革命不相幹的“理由”—說我的毛筆字常上壁報。批鬥完畢,紅衛兵頭頭(“成份論”當紅,流氓當道—原先小楷一直“丙”、“丁”;戴紅領巾要我推薦的同學)惡狠狠地問我:你為啥包庀帝國主義走狗?(造反派啥都喜歡反過來:以前隻曉得老師包庇學生!)
紅衛兵小胖子說:剛才的會議就是一郎記得這些東西。
紅衛兵頭頭警告小胖子,不要再和有“海外關係”的一郎一起玩,否則開除出紅衛兵。小胖子毅然解下紅衛兵袖章,直奔我家。
-----這時,我才知道老師說我倆平時“吵架”的“好”處。
後來,我問老師,你恨這位同學嗎?她說,當時就不恨,他們背後的大人才要負責!
20年後,師生相聚,與我同座的女同學回憶起“三八線”風雲,說男同學,一郎人還不壞。老師她淺笑著說:一郎不壞?嗬嗬,格老兄,隻是壞得比較有分寸罷了。
我特別喜歡她灑灑地喊我“格老兄!”那種知己一般的調侃,笑得我眼淚都流出來。。。
老師她家是廣東人,雖然全家是基督教徒,可是,自我上學之後,她從來沒有向任何同學傳教-----至今如此。說我“還不壞”的女同學,遲遲沒有結婚,人到中年,常常親近老師。老師鼓勵她積極談朋友、結婚。同學40多歲後結婚,我也獲得邀請出席喜宴,老師她好像比任何人都高興。她自己裝束簡樸,至今獨身。
畢業離校的前幾天,老師她悄悄得給了我一封信,叫我回家看。到家打開,滿滿的寫了三頁。
老師說,剛接班之前,做了調查。有關我的一切,全是好評。她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她發覺了我的缺點。於是,她決定用特殊的方法對待我。她不像上一任班主任那樣公開表示全班最喜歡的是我。相反的,她故意忽視我,有時,還故意挑剔我。不同其他同學,她以更高的標準要求我—她提到了小楷“重寫”的真正用意。。。她為自己的武斷的教育方式讓我受到的刺激而道歉--不過,她說看到我漸漸的能接受,漸漸的改變,漸漸的成長,又感到欣慰。。。她說,這封信是我們師生一場的分別禮物,希望也能收到我的回禮。
我能寫出怎樣的信,來感激一位這樣良苦用心培育我的老師呢?我學過的任何語言和寫作能力都無法表達出我對老師的百分之一的感激。
我做了一隻小木艦艇的模型,塗上顏色,送了給老師。
多年後,我去拜訪她,她的書架上還放著我的小木艇,還有那張皺皺的泛黃的小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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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此文寫於十五年前,轉眼,老師她過了八十,進了養老院,據說,基本老年癡呆了,員工說,任何人去看她,她不發一言。
前年,幾個上海的老同學約好去老人院探望她,我請求給我鏈接視頻。
次日半夜,我守著手機。。。看到她皺著眉頭,半躺在床上,滿頭白發,莊嚴肅穆,兩眼有點發呆,緊閉雙唇-----看來,同學們到了一會了。。。某女同學在她耳邊喊道:錦江在美國來看你了----我馬上問候老師---隻見她兩眼盯著鏡頭,嘴角露出了微笑---同學驚叫起來:呀,鍾老師笑了!---我這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