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黃錦江劇作《夜殺》
我因為在文學城挨罵跟黃錦江先生結緣。在現場,他並沒幫我。但是他當天跑到我的博客,將《有福之人六月生》從頭到尾一氣讀完了,告訴我他的人生跟我有若幹相同之處。但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個完全沒有底線的人,書畫美工、服裝舞台、表演寫作,無惡不作,臭名遠揚。文藝界工作難找,像他這樣貪得無厭的惡霸難辭其咎。
前幾天他告訴我他寫過一個話劇《夜殺》。投桃報李,我從頭到尾一氣讀完了。不愧是沒有文憑的人,錯別字連篇,還在紐約公演呢。讓我不禁想起紅二代鄧一光的小說手稿,連打字員都抱怨,“哼,錯別字連篇,還作家呢!”但人家能寫小說,他的《父親是個兵》無意中寫出了紅一代的精神實質。沈從文先生也沒有文憑,他的語言不算利落,一輩子都沒有掌握標點符號。但這些人的作品,文學博士劉曉波恐怕寫不出來。
我讀劇讀到深夜,因為值得。
《夜殺》裏的故事,基於文革期間某煤礦民辦小學裏發生的一樁命案。梅來娣老師嫁給了一位性無能的煤炭工人,因為煤炭工人工資高。李慶生老師是個男單身,出身貧寒、孤兒,體弱。梅會過日子,長期照顧李的身體,二人有私。小趙老師是一名知青。她對李老師有好感。李致梅懷孕生子,梅卻不願即時離婚,反而安排李跟丈夫的表妹相親。她的如意算盤是讓李先跟表妹結婚,利用她家的條件,轉為商品糧戶口,然後李和自己雙方離婚,再行結合。李一方麵對跟梅偷偷摸摸的關係感到厭煩,另一方麵受小趙吸引,選擇了跟小趙結合。為了滅口,李在一個夜晚,用一把螺絲刀將梅刺死。故事本身大體是一個情殺案的情節,並沒有太特別的地方。
《夜殺》的價值,在其它地方。
首先,它準確刻畫了文革時期底層人物、尤其是底層知識分子的麵目。煤炭工人、梅的丈夫在乎什麽?錢,傳宗接代。其它的不重要,就算是妻子不忠。小學教師利用他們掌握的知識、接受的信息和有限的想象,去理解廣闊且不斷變化的世界。他們討論從《參考消息》讀來的新鮮事物,試圖根據少量的信息,理解外國人的生活、尼克鬆訪華的意義。劇中台詞,完全符合中小學教師的語言特征。我熟悉中小學老師的語言行為和生活方式,因為我自己當過好幾年中學老師。至於作者是怎樣了解到的,我就不知道了,這也是我佩服作者的一個地方。
第二,劇作廣泛使用象征手法,成功體現時代特征和事物本質。每次、除了最後一次,李梅二人野合,李都要用一塊布將毛主席像蒙起來,不讓他老人家看到。這是神來之筆。梅談美國的牛奶、麵包、雞蛋、牛排,不僅象征美國生活方式,還象征中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非常出彩。
第三,劇作對人性的刻畫非常生動。李梅之間,梅是年長主動的一方,李在前麵都是欣然接受的。梅為了暗渡陳倉,明修棧道,李是配合的。他們之間不能說從來沒有過愛。劇中喂餅幹屑、喝麥乳精兩出戲,是短缺經濟條件下愛的表達,很生動、很精彩。小吳老師對羊肉湯朝思暮想、提出的“國內主義”概念,更反映短缺經濟條件下,人們對富足生活的向往,既幽默、又深刻。
第四,劇作反映了在文化大革命社會經濟條件壓迫下,人性的扭曲和掙紮。在正常社會,人民有向往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梅來娣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她為了相對富足的生活,接受了無性婚姻;同時為了情欲,保持跟李慶生的婚外關係。她還設計出讓李先跟表妹結合的計謀,以保障她跟李倆人未來的幸福生活。我們不能將她對富足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簡單斥之為庸俗可恥。梅的心理和行為,隻能理解為短缺經濟條件下人性的扭曲。類似地,李慶生長期接受梅來娣的物質和情感支持,卻不願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他有權追求新的愛情,卻無權奪去梅的生命。他的心理和行為,正是社會經濟條件壓迫下人性的扭曲和促狹。究其根本,錯不在李和梅,他們也是受害者。錯在社會製度,在製度的設計師和執行人。
第五,最重要的是,劇作通過一場情殺、通過人物言行和人性的刻畫、采用象征手法,還原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社會經濟的實情,有助於挫敗近年來淡化文革災難、甚至美化文革的企圖。文藝的力量,在於通過形象化,起到潛移默化、深入人心的作用。采用自由文藝跟反動政治和納粹文藝對抗,在當下有特別的現實意義。淡化、美化醜惡,本身就是一種醜惡。揭露、批判醜惡,不啻一場戰鬥。
2016年,黃先生執導,《夜殺》在紐約公演。完整的視頻在油管上可以看到,鏈接為https://youtu.be/Gt1iikU4JJk。強烈推薦大家觀看。不消說,舞台設計一流,滿眼文革風,批林批孔的牆報鋪天蓋地。在急功近利的紐約,能湊齊這麽一套班子,彩排、公演,慘淡經營,直到成功,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說是個奇跡。
但是,不在這裏提一些建議,不夠朋友。從大的方麵,如果劇本能夠超越、脫離真實的情殺案,增加若幹虛構的成分,興許可以更好地表現文革。從情節的合理性方麵,李慶生有什麽特別的魅力同時吸引少婦梅來娣和知青小趙,劇本的說服力似乎不夠。《夜殺》的台詞是很精彩的,但關於美國的議論,明顯超出當年絕大多數知識分子的認知水平,且不說他們是一些小學教師。老張老師評價小趙的一句台詞“天生麗質,光芒四射!”嚴重失真,文革中“天生麗質”這樣的詞很少用的,全中國也隻有一個人有光芒,那個人絕不是小趙。這些都是雞蛋裏麵挑骨頭,不是致命的問題。
電影是遺憾的藝術。話劇不是這樣,下一次有機會公演,還可以改進。
一部話劇《夜殺》,讓黃先生又成了劇作家和導演。此人無惡不作,是可忍,孰不可忍?
笑歸笑,說歸說。他活到老,學到老,不斷涉獵新的領域,超越自我。這種可貴的品質,是他成功的秘訣。隻有超越自我,才能實現自由。而對自由的共同熱愛,正是我們友誼的基石。
2022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