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鄰兄寫二表姐的事,不由感歎命運多舛,也想起了我的堂哥。
堂哥比我大十幾歲。具體大多少,我從來沒有搞清過,隻知道在我上幼兒園時,他已經去新疆當了汽車兵,再過幾年,又轉業去了北京,在鐵道部某下屬的一個運輸公司當司機。
記憶中,堂哥是個英俊的青年,他的眼睛帶著天然誠懇的意味,讓人覺得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靠譜。事實上,堂哥的確是個靠得住的人,親友鄰居有口皆碑。小時候,每次堂哥回老家探親,總會像變戲法般,從他兜裏掏出些瓜子果脯等小零食送我,或者分我半隻白煮蛋,把我這貪吃鬼收得熨熨貼貼,跟前跟後繞著他走。後來我到北京上學,也常去堂哥家蹭吃蹭喝。畢業後我留京,一年內搬了六次家,圍著北京城東南西北兜了一大圈,都是堂哥幫我打包運輸,還給我找來二手家具。他自豪地別人麵前稱我為聰明伶俐的學霸小堂妹,而在我記憶中,都是我一直在麻煩他,從沒給他做過什麽貢獻。
堂哥二十多歲時結了婚,單位在五棵鬆附近給他分了一套房。堂嫂是個地道的北京姑娘,中人之姿,但是膚色白到發光。所謂一白遮三醜,加上性情溫柔賢惠,在我眼裏就是個美人兒了,足以配得起我那英俊的堂哥。過幾年,堂嫂生了個虎頭虎腦的兒子晨晨。晨晨招風耳,有著與堂哥一式一樣的眼睛,很討人喜歡。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
我去北京上學時,每年總會去堂哥家蹭幾頓飯。堂嫂一手好廚藝,把堂哥喂養得日漸發福,發際線也開始後退。堂嫂總是嗔怪堂哥陪領導們外出太頻繁,飯局太多,喝出了脂肪肝,因此變著法兒給他調理。堂哥對堂嫂也很體貼,當我的麵說他很怕堂嫂。這個“怕”字,當然是帶著寵溺的意味,就是很聽老婆的話,落實到行動上,也就是對老婆關懷備至。堂嫂在陶然亭附近的一個民營藥店上班,時常需要倒夜班。從地鐵到家,需要走上十幾分鍾的路,隻要堂哥有空,他都會在地鐵站附近接了堂嫂一起回家。
我工作不到兩年,有一天中午,堂哥打電話給我,嗓音裏說不出的黯然。他說,堂嫂沒了。我驚得握不住電話,問他怎麽回事。他說,前一天晚上他在家陪兒子,到了堂嫂下夜班的時候,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回家。他隻能等著把兒子哄睡以後,騎了車出去找。在地鐵站附近,堂嫂經常走的那條路上,找了一圈沒找著,打電話給熟人也都說沒看見,但同事確認,堂嫂確實下班了。無奈,堂哥隻能在午夜時分報了警。警察說,這邊殯儀館剛收了一個進來,讓他去看看。他騎到那裏,發現就是堂嫂,後腦勺被人敲了。
那段時間,東北那邊下崗失業等社會問題嚴重,據說有一夥兒人心懷怨憤,專門來北京報複社會。他們會在夜深人靜時,去馬路上找落單的人,拿錘子敲人後腦勺。剛開始,我們單位的人說起“錘子隊”,都當玩笑,因為都是聽說嘛,也無從考證。 我也以為隻是有人製造恐慌,並沒太當一回事,直到堂嫂成了犧牲品。
堂嫂去世時,晨晨才上小學,堂哥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這之後,堂哥又當爹又當媽,獨自把晨晨拉扯大。他臥室的正中央,始終擺著堂嫂巨幅的黑白遺照,並沒有再娶。
晨晨學業並不出眾,後來去了燕郊的一個技校,堂哥每個星期接送,風雨無阻。隻是,一個星期有五天不和兒子在一起,也算空巢了,親朋好友開始給他介紹對象。我出國後,聽說堂哥跟一個在海澱區某高校工作的離異女子交往,比較穩定。三年後我回國時,堂哥還特意帶了他女朋友一起請我吃飯。我覺得那女子溫柔嫻靜,知書達理,隻是,與堂哥坐在一起時,有種說不清的疏離感,像是兩人間隔了一堵玻璃牆。
後來聽我媽說,那女子是高知,前夫也是蠻有身份的人,與堂哥交往時,雖然認可他的人品,總隱隱覺得堂哥配她不上,因此始終不願走進婚姻。又過了兩三年,倆人終究還是分手了。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我和我媽通電話時,聽到了另一個讓我震驚到拿不住電話的消息:晨晨沒了。聽我媽說,晨晨技校畢業後,堂哥托了老上級,把兒子送去自己當年效力過的部隊。堂哥感覺,那是一個淳樸可靠的地方,晨晨去那裏鍛煉一下,人生可以有更好的起點,也有助於他成長為一個個性堅強的男子漢。但是,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還是毛躁了點兒(或者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清楚),有一天和另外一個同齡孩子開車出去,不知怎地就鑽到了一輛大卡車下麵,倆人當場殞命。部隊給堂哥打電話時,隻說孩子在搶救,但堂哥說,他接到電話時,有種黑洞般的預感,知道兒子出了無可挽回的大事,因此是一路發著抖去到新疆的。他說,他總感覺自己命不好,兩三歲時父親就因病去世了,人到中年又喪了妻,總害怕人生三大悲慘之事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對這個兒子戰戰兢兢,總想保他周全,可終究沒能保住。
這之後,堂哥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他選擇了同屬鐵道部,但是離老家比較近的一個職位,打算與他還在家鄉的母親和姐妹們在一起,就此抱團渡過餘生。
我媽認識一個與堂哥年齡相仿的女子,長得端莊漂亮,為人熱情善良。她是個輕紡行業的小老板,有若幹店鋪,經濟條件優渥,但是受過離異背叛的傷害,隻想找個踏實的男人過日子。我媽覺得這女子與堂哥從裏到外都很般配,忍不住就給他倆牽了線搭了橋。倆人年貌相當,又都經曆過生活的暴擊打磨,因此看對了眼,走到了一起。中老年夫妻,很是珍惜彼此,再加上經濟優渥,生活有很大的寬裕度,也沒有後代的牽絆,時常出省出國旅遊。在我能望得見的堂哥的人生軸線上,現在這段時間,倒是他這輩子過上的最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堂哥快樂嗎?希望他是。隻是,我真的不敢確定。《抓落葉》裏說:我們太迷戀結尾了。這個世界有那麽多偉大的生命和美好的愛可以見證和體驗,但是隻要結局不盡如人意,我們立刻覺得這是悲劇。或者正相反,隻要結局有一刻的救贖,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計。隻看結果,其他的都不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