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秋,在大躍進的狂躁中,我成為中學生了。當時的政策是學生按地段就近入學,我被安排到五十五中學入讀。學校在建國西路上,夾在瑞金二路和陝西南路之間,確實離家很近。五十五中是一所很普通的中學,既不是市重點,也不是區重點。
一個普通孩子,來自普通家庭,上了普通學校,一切都很普通。不普通的,是小學老師對我的隆重推薦。他們一定把我誇成了一朵花。否則無法解釋我剛上中學就如此受到重視:安排在全校開學典禮上代表新生講話,還被選為少先隊的副大隊長。大隊長是高一女生,叫沈小英。她像大姐姐那樣帶了我一年。第二年,我就接了棒,大隊長當到初三畢業。
第一次在開學典禮這種大場麵講話,就出了狀況。我年齡小、個頭小,把麥克風降到最低處,隻夠到我的腦門。老師找來一隻小凳放到講台後麵。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老師就一把把我抱上了小板凳。全場爆發了一陣哄笑。
男孩子上學太早,不見得完全是件好事。智力開發固然早,成績一般也優秀,但不利於領導才能的培養。在男孩子中間當頭,首先是個頭,其次是拳頭,再其次才是筆頭。從小學到中學,我艱難地從一道杠、二道杠,爬到三道杠,盡管有老師鼎力相挺,盡管學習成績“一隻頂”,卻始終得不到多數男同學的擁戴。
上課了,我喊了起立。老師和同學們互相問好,然後請大家坐下。我的椅子讓人偷偷挪走了,坐了個空,結結實實摔了個大屁墩。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我就拿出鄉下佬肯吃悶虧的傻勁,毫不理會,拍拍屁股照常上課。在老師眼裏,覺得我這個孩子很不簡單。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論拳頭,我打不過他們。
我主動找那些調皮學生一起溫課,用筆頭來彌補個頭和拳頭的不足。這一招,越臨近考試越有效。大家漸漸成了好朋友。這一切,看在老師眼裏,更覺得我這個孩子非常的不簡單。於是問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的回答絕對超前:“因為毛主席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中教導我們,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公式是團結——批評——團結,就是要從團結的願望出發,通過批評和幫助,在新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
那是一九五九年,我不到十三歲。這可不是我老年癡呆,時空倒錯,把文革提前了七年。有案可查的是,我講這一段話,是在上海市人民廣播電台,上了少年兒童節目的。我去電台錄音那天,記得是在外灘的一座高樓裏,被特別要求穿白襯衣、藍褲子、紅領巾、三道杠。電台廣播又看不到人,隻聽聲音的。為什麽要如此隆重,搞不懂。
一九五九年是建國十周年。那一年的六一兒童節,上海市表彰了一批優秀少先隊員,我也拿到了獎狀。從小學到中學,我得獎無數,但數這一次拿到的獎狀的尺寸最大。
對了,少年兒童節目是為了配合這次表彰,才錄製了我的那次講話。
後來到了文革,當大家都來這一套時,我自然覺得有點“小兒科”了。進而用一種冷靜的反思,來對待那種群體的狂熱。為此我總結了一條自己的人生格言:
當大家都冷的時候,你要熱一點;當大家都熱的時候,你要冷一點。
哈哈,有點蘇東坡的意思,一肚子的“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