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一點粉紅色的往事,網上有朋友就說我是“早熟”。其實不然。那時候,因為偷讀母親看的書,我腦子裏已裝了不少鴛鴦、蝴蝶、三顆櫻桃、霧、雨、電……和沒有看過這些閑書的同齡人比較,可能知道得多了些。但似懂非懂的模糊感覺,算不得早熟。
我真正早熟的,是另一方麵。
我喜歡讀大人的報紙。父親每天下班,公文包裏都會帶一份《解放日報》。我會把它偷出來,讀得津津有味,特別喜歡讀那些評論文章。一九五七年秋,我開始讀六年級。一九五八年夏,小學畢業準備上中學。這一年當中,國家政治生活中發生了許多大事。在報紙上,我讀到右派、黨、進攻、反擊這樣一些詞匯,對我來說,都是抽象的概念,離我實際的童年生活,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這一切都變得如此的近、如此的具體。
我父親單位有一位同事,外科主任大夫周楚仁。周伯伯是湖南人,身材高大,醫術高明,是我們一家的好朋友。小時候我難得生病,三年級時好不容易發一回燒,還是因為出麻疹。周伯伯來看我,給我帶來的柑橘又圓又大。童年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後來隻要我看到又圓又大的柑橘,就會想起和藹可親的周伯伯。
五八年夏天,反右已進入尾聲,大躍進揭開了序幕。老毛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鬥得不亦樂乎,還覺得不過癮,又忽發奇想,號召全國人民和麻雀鬥。
作為小學生的最後一個暑假的某一天,我跟著父親去他們單位,觀摩這場偉大的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房頂上、高牆上,在所有建築物的製高點上,都站滿了狂熱的人群。他們敲鑼打鼓、揮舞著被單、彩旗,他們要把麻雀轟得驚慌失措、轟得沒有歇腳之處,然後累死、餓死、摔死。對了,根據篡改過的列寧語錄:革命是沒有頭腦的人們的盛大節日。消滅麻雀的革命就是這樣的盛大節日。
節日裏人人興高采烈。我注意到有一個人不高興,他就是周伯伯。周伯伯非但不高興,還一直陰沉著臉。這時候救護車呼嘯而來,有人從房頂上摔下來了,緊急送醫院來搶救。周伯伯一邊準備做手術,一邊從嘴裏崩出了八個字:
“勞民傷財、草菅人命!”
這兩個成語,我覺得用得太貼切了。能這樣說,需要大智慧;敢這樣說,需要大勇氣。周伯伯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下子高大起來。我讀報時得來的那些模糊概念,一下子清晰起來。在回家的路上,我試探著問了父親一個問題:“周伯伯會不會是右派?”
父親一下子勃然大怒,厲聲喝止我:“細佬家不可以胡說!”
一個星期以後,父親下班進了家門,首先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宣布了一個讓我們全家傷感的消息:“讓大南說對了,周醫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因為周伯伯,“右派”這個稱謂,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是抽象的概念:他們是好人、能人、有頭腦,而且敢大聲地把真話講出來。
那一年,我還不到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