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講立誌的重要性,那什麽是誌呢?
所謂的“誌”,朱子在《論語集注》中的解釋是“心之所之”,內心所向往的。但僅此並不是熊十力所認為的誌,因為不是所有的向往都可以稱之為誌的。 彼以為心之有所向往,便謂誌。如是,則向於自私,向於狂惑,向於汙下,無不可謂之誌。而誌之一字,又何足道哉!
每見少年,妄自標舉。其意念中,或欲高居人上,大抵欲得名利權勢,高出乎人。其較勝者,欲求學問知識,高出乎人。夫貪名勢者,誠為汙賤。而將學問知識,看作為可以自誇之具,不悟此為自修之所不容不勉者。其鄙陋之情,較之貪名勢等者,相去亦不能以寸。或欲建立某種事業,而不悟一切事業,皆人生職分所當為。若本自私自利之意作去,則不成事業矣。革命不出於救世之仁心,僅以忿嫉之私,欲取而代之,則以暴易暴,而可成順天應人之功哉!如是而自謂有誌,實則此等意念,正是無誌者迷妄之情。
各種對財色名食睡五欲六塵的向往,包括在學問上要高人一等 – 其實也是滿足自己對名的渴求,以滿足自私自利為目的的革命乃至建立事業的作為,都不是真正的誌,而隻是無誌者迷妄之情,因為這種向往完全是出於個人的情欲,而情欲是無根的,無源無根的即是妄。起於迷妄,則終於迷妄。所以隻以向往之心來定義誌並不全麵。
誌字本身上為士,下為心,士之心為誌。何為士?士雖然還比不上君子,更比不上聖賢,但是其本身已在成為君子的路上。《論語》中講的很多,舉例如下:
-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 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所以誌不是為自己的私利發心。其實所有在外界的事相上為目標的不是真正的誌,真正的誌不是由外而起,而是由內而立。明末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雲:“心有所存主名誌。” 心有所存主即是明了天理之心,此心人人本有,而常被各種情欲遮蔽。所以誌字有二義:曰存主,曰向往。二者實亦相資。
存主是靠著自力,不依他起,自然而發的固有的天理之心。向往即是竭力與已經克盡天理的聖人平齊。兩者相輔相成。所以立誌之前一定是刻骨銘心的明了這其中的含義,而僅僅是一般的了解是不足以立誌的。沒有深厚的根基,即使勉強立一下,不用太長時間也會煙消雲散。這就像有人會覺得自己相信了什麽,包括各種宗教,其實都是經不起考驗的,因為信的根基太淺,沒有深入內心,隻是在一定情況下的有條件的淺信。
所以誌的建立一定是在堅固的三觀之上,而真正三觀的建立並非易事。孔子說自己: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三十立的就是誌,經過十五年的學而時習才立起來,而十五歲時候的誌隻是誌於立誌。
熊十力此書成於1945年,而毛澤東於1917年在《致黎錦熙信》中對於立誌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
今人所謂立誌,如有誌為軍事家,有誌為教育家,乃見前輩之行事及近人之施為,羨其成功,盲從以為己誌,乃出於一種模仿性。真欲立誌,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學、倫理學,以其所得真理,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再擇其合於此鵠之事,盡力為之,以為達到之方,始謂之有誌也。如此之誌,方為真誌,而非盲從之誌。
其始所謂立誌,隻可謂之有求善之傾向,或求真求美之傾向,不過一種之衝動耳,非真正之誌也。雖然,此誌也容易立哉?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誌;終身未得,即終身無誌。此又學之所以貴乎幼也。今人學為文,即好議論,能推斷是非,下筆千言,世即譽之為有才,不知此亦妄也。彼其有所議論,皆其心中之臆見,未嚐有當於宇宙事理之真。彼既未曾略用研究工夫,真理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