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夏天的中午很熱,烈日當頭,恨不得把每一滴水分都蒸發掉。楊柳樹也無精打采,耷拉著枝條。當時上初中的我吃完午飯,也無所事事。那時有位化學老師吹得一手好笛,有時會在中午休息時吹上幾曲。酷熱之際,笛聲送來一絲絲清涼,吹向心頭,舒暢之極,讓周圍的一切顯得那麽寂靜涼爽。
笛子在古時樂器中的地位有點類似於今天的小提琴。笛聲清越,可以隨身攜帶,文人騷客多鍾情於笛子。不像古琴,搬拿不便,在高山流水處演奏,沒幾個人能聽到,隻好抱怨知音難覓。試想一介書生著一襲青衫,踏一葉扁舟在一麵湖水上輕泛,岸邊楊柳依依,吹來一縷春風,這時候手持一管橫笛吹出一款心曲,天人合一,是不是一幅很拉風的畫麵。如果還有一位佳人相伴,那就更完美。
盛唐之時,文治武功達到頂峰,幾個皇帝也很有文藝範兒。唐太宗的書法造詣很深,而玄宗李隆基則是笛中高手。有一次高力士看到玄宗坐朝時手指在肚皮上按來按去的,等散朝後就問,陛下是否聖體欠安,剛才手指頭為什麽在肚皮上戳。玄宗笑道,不是這樣的。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到月宮遊覽去了。月宮裏的神仙妹妹們對我熱情招待,合奏清樂,那不是人間能聽得到的。隻是我早晨還要上朝處理國事,隻好戀戀不舍的離開月宮。那個曲子淒楚動人,實在太好聽了,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擔心忘掉了,所以懷裏揣著一支玉笛,把譜曲記下來。高力士一聽,還是皇上聖明,自己太淺薄。趕緊拜賀道,這不是非同小可的事,難得一遇,陛下能不能吹一吹這支曲子。玄宗欣然吹了一遍,果然仙樂飄飄,不同凡響。高力士又問曲名,玄宗笑說,就叫《紫雲迴》。
唐玄宗很是喜歡《紫雲迴》,後來在宮裏又吹過幾遍。俗話說隔牆有耳,即便在皇宮裏吹,也有人聽到了。有一次唐玄宗微服私訪,在一個酒樓裏聽到有人也在吹這個曲子,大吃一驚,心想這曲子隻有我會,怎麽還有人也能吹。第二天玄宗就把這個笛手找來,問怎麽回事。原來此人名叫李謨,有天晚上在上陽宮外的天津橋上賞月時聽到了,記下曲子就學會了。玄宗又讓他試吹其他的曲子,發現他技法高超,吹出的笛聲優美動聽。玄宗很高興,就讓李謨當了皇家樂隊的首席笛子手。張祜有首詩寫過:
平時東幸洛陽城,天樂宮中夜徹明。
無奈李謨偷曲譜,酒樓吹笛是新聲。
李謨是當時公認的天下吹笛第一人,宇內無人能敵。有次越州的教坊樂團邀請李謨到越州遊覽,更主要的目的是要聆聽李謨的笛聲。一聽說李謨來了,當地的商賈名流都想一睹風采。一開始報名的人太多,組委會最後隻好挑選了十名進士,計劃晚上到鏡湖遊船聽樂。鏡湖是個好地方,李白說過,“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杜甫也念念不忘“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這十位讀書人也都是有錢人,一出手是每人兩千文。帳一算下來,錢有些富餘,按已有的人頭算花不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組委會於是臨時決定,每個人可以再邀請一位親朋好友,免費。其中有一位書生白天太忙,到晚上才想起可以再請一個親友的事,再現找已經來不及了,可又不想浪費這一個名額。臨時想到鄰居有個姓獨孤的老頭,在村裏居住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家裏有幾間茅屋,大家都稱他獨孤老頭。這位書生覺得老頭可能平時有些寂寞,就決定帶他見見世麵,欣賞一下名家音樂。
人都到齊後,遊船離開了碼頭開往湖心。這時候湖麵微波蕩漾,碧波萬頃,景物皆奇。天空中還有纖雲點綴,湖麵上霧氣彌漫,暮靄淡淡縈繞,眾人如同在雲間劃行。遠山如一抹黛青色的朦朧,陣陣微風吹來,拂在水麵上,撩起些許波瀾。笛聲陡然亮起,如穿雲逐電一般,吹散空中的薄雲,一會又如裂帛一般,撕開湖麵上的沉靄,天空似乎變得更明淨些,湖波也跳躍起來,水木森然,仿佛鬼神撲麵而來。一曲吹完,掌聲雷動,大家讚道即便是天宮的樂曲也比不上。就在一片讚美聲中,隻有一個人一言不發,無動於衷。眾人都很生氣,怎麽有這麽個不懂音樂的人夾在中間,很掃興。這個人就是獨孤老頭。李謨看在眼裏,心裏有些不高興,倒是沒說什麽,隻是有種被牛嚼牡丹的感覺。過了一會,李謨又吹了一曲。要知道能聽一次李謨的笛聲就很幸運,現在能再聽一次,眾人莫不歡欣,靜靜欣賞。這一次笛聲高亮時如鯤鵬奮翼,穿越層巒,俯瞰雲下鬱鬱山林,飛到山頂時,前麵卻豁然開朗,又一道山峰直插雲霄。低音婉轉時恰又似湘妃啜泣,繞指尤柔。這一曲吹完,周圍先是一瞬寂靜,然後叫好聲,掌聲震山般響起,眾人覺得不把手掌拍紅就對不起這笛聲。
可是獨孤老頭這一次還是一聲不吭。帶他來的書生很是慚愧,趕緊向李謨和眾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獨孤老丈鄉下人,沒見過世麵,很少進城,不知道音樂是怎麽回事。請不要放在心上。眾人聽了還是不滿,怪罪這書生道,不懂音樂,你帶來幹什麽,這不是對牛彈琴嗎?浪費一個名額,掃大家的興。你這樣對得起人家李先生嗎?老頭聽著也不回答,隻是微笑。李謨看在眼裏,就上前說道,老先生這麽做,有兩種可能,一是你輕視我,二你是個好手,李謨可能以前從來沒碰到這種情況,也不太相信有人比他吹得更好,於是就將一軍,逼老頭認錯。獨孤老頭緩緩說道,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吹笛呢?眾人聽了都大驚失色,認為這老頭不光無知,而且狂妄,連忙對李謨又是一通道歉,李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這老頭實在太可氣了,別理他,我們給您賠罪。李謨倒有些疑惑,即使是普通人聽到他的笛聲也不會這麽反應,難道真是大象無形,暗隱無名,眼前的老者是位世外高人?這時老頭說了第二句話,請李先生試吹一曲《涼州》。
聽到這一句,李謨有點相信獨孤老頭不是一般的人。“今愁古恨入絲竹,一曲涼州無限情”《涼州》是大曲,相當於現在的協奏曲,樂曲很長,節奏錯落,舒緩交替,一共有十多疊,吹起來很難。李謨打起精神,吹了一遍《涼州》。老頭聽完說道,李先生確實吹的很好,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你的笛聲中偶爾會夾雜西域的吹奏方法,你是不是經常和來自龜茲的朋友一起演奏。李謨聽了大吃一驚,站起來拜倒在地,說道,老先生果然神絕,我自己都沒注意道,不過我的師傅確實是龜茲人。老頭又說道,你吹到十三疊的時候誤入水調,你知道嗎?水調就是五聲中的羽,古人把五聲與五行相配。李謨坦誠不知道。這時老人終於說道,我來試吹一下吧。聽音樂能聽出瑕疵,是一回事,能指出調錯在哪裏,那是另一種境界。如果能自己吹出來指點大唐第一高手,那就是天外飛仙了。
李謨另帶有一支笛子,擦拭一遍,遞給老人。獨孤老頭看了一眼說,這根笛子不行,不能用。李謨把自己吹過的笛子再遞上,老頭看了看說道,這支笛子我吹到入破的時候會裂,你不會覺得可惜嗎?唐代的大曲分三段,散,序,破,前兩段舒緩,破的第一遍稱為入破。李謨說,不敢,您盡管吹吧。老人於是吹起,笛聲直入青雲,滿船的人震驚不已。李謨也一動不動的靜靜聆聽著。吹到十三疊時,老人指出李謨錯誤的地方,李謨敬伏而拜。到入破時,老人的一口氣如狂風驟雨集於一孔,摧枯拉朽,穿雲裂石,“一聲吹裂翠崖崗”,笛子果然吹裂了,笛聲嘎然而止,整首曲子就沒法吹完。李謨再度拜謝,船上的人也都悅服不已。第二天早上,李謨和船上其他的人一起去拜會獨孤老頭,茅屋還在,隻是四壁空空,老人已經不見了。
李謨在長安皇家樂隊吹笛時,聽過他的笛聲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韋應物。韋應物的詩清淡的讓人懷疑人生,有一首倒是勾勒出一幅動靜結合,濃淡相宜的畫麵。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首詩大概是韋應物遷任到滁州時所作,這份調任並不如所願,韋應物當時有些不得誌,所以更多的寄情於山水,經常輕舟東下。有一天晚上雲天初瑩,秋露凝冷,韋應物在船中聽到一陣笛聲,很像當年李謨吹出來的。走近一看,是個三十來歲的人在吹笛子,那就不可能是李謨。再一打聽,原來是李謨的外孫許雲封。許雲封的名字實際上是李白取的。天寶年間許雲封出生時,李謨很高興,想給孩子取個好名字,那當然得找李白了。找李白也很容易,到賀蘭酒樓便是。李白當時喝得半醉半醒,大呼小叫的,雖然“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但李謨的要求李白還是會滿足的。都是文藝圈中的人,李白也很喜歡聽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李白聽到來意後,說道,李公先別著急,我先喝一杯酒找一下靈感。滋溜滋溜滋溜三杯酒下肚,李白拿支筆在小孩的肚皮上寫了首詩:樹下彼何人,不語真吾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成寶。李謨一看不知道什麽意思,他還沒說什麽,旁邊的人就數落道,我說大仙,你醒醒,人家李公是給外孫求名字的,不是你的女粉絲來求詩的耶。李白把手一擺,你們還是別急,我再喝一杯酒潤一下喉嚨。滋溜滋溜滋溜又三杯酒下肚。喝完,李白打了個酒嗝,用酒杯在小孩的肚皮上不緊不慢地劃拉道,名字就在這詩裏,樹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語是莫言,莫言謨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孫也。語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許也。煙霏謝成寶,是雲出封中,乃是雲封也。
韋應物與許雲封談起長安舊人,不勝感慨。安史之亂時,李謨生死不明,許雲封自己在外也飄蕩多年。亂世板蕩,一代名家李謨也如飄萍一般,不知所終,令人唏噓。但願李謨絕音塵於世間,追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獨孤笛仙去了。